在世界一隅,在有限的疆土上,一个人做着自己喜欢的事。草料场顶上摸摸天色,时间还早。翘起二郎腿,嘴里叼着麦秸秆儿,我躺在麦秸垛上听风看流云。
空寂之美,是的。瘦削的风,会带来一场全新的体验。它在跋山涉水冒险之后仍然调皮,像是狗尾巴草搔着我的脸庞,又猫腰在我耳朵根子边软吹口哨。支撑侧躺、弯曲伸腿、手腕旋转,转动画圆,朝空中推出太极图形,又试试庄子的逍遥游,果不其然,此处天地就大有不同。一只带着翅膀的黑色蚂蚁爬上浓郁森然的眉毛,来挑战峰峦如聚的极限,只不过给我挠痒痒而已。只要嘴巴一抿,鼓起腮帮子,向上轻轻一吹,小家伙就飞了,也许它正在孤芳自赏,也许它明白了高处不胜寒的意思。
当每个晨曦来临或者是晚霞满天,在村口的必经之处瞭望,捕捉自由与意志的表情。我习惯了按照自己的方式,在纯粹的时光里,就这样纯粹虚度。虚度是一种美好,毫不客气,虚度这里的所有美好时光。时光是卷起来的,挂在嘴边。当然,飞鸟开口吐莲花,莲花就漫游了一切的人和事。背着大背笼的大娘,爱管闲事,看见了,就说:“嫑猴那么高,快下来,掉下来可不得了。”我虽然正得意,但是又害怕她告状,从旁边的杨树溜下来,赶紧往背笼里薅麦秸秆。
有的时候,在巨大的虚空里,会有来自星星的微光将此处点亮。草木和人的世界,这样的盛会,只是在特定的某个季节,比如:蝉叫累了,夜幕低垂了。离弦的鱼,飞上天空,漂亮一个翻身,完成的弧度形成了一张凸起的鼓面,星光的小木槌将它敲响,我得以听见一部暗藏玄机的木鱼,发出池塘下的虚空,这声音让整个村庄陷入沉迷。
更多时候,光线明亮异常,提示黑夜已经过去。在我前方的投影里,有一片天经地义的树林,长在过去、现在,或是伟岸挺拔,或是曼妙多姿。它们的存在,相互依赖,彼此仰望,不只是虚度年华,似乎给村庄以明白的启示:树木应时变化,四季分明,对应人生。这一排之字状的杨树林,伴着柳条的弹奏,生风。当然,光与影是一对宿敌,绝非偶然和临时搭配,永远不会单独地、零散地求生。这儿的一切都在发生关系,如水的波纹荡漾一层又一层,利刃如匕首状的影子可以推开流云的混入,刻在伸缩的石头上,亲疏厚薄的青苔就无可抗拒地聆听着时光的教诲。
此刻!一只蓝蝴蝶飞进我的瞳孔,辽远壮阔的蓝天变小,飞舞的蓝色,刹那间缩成瞳孔中蓝蓝的斑点,扇动空间的记忆,靠着忽闪忽现,在明暗互换中,引起我新的欢喜反应。静静地看着蓝色大海一样的缠绵,与它们飞来飞去,这情境让整个人消失。我只看见我所注意的,又一只蜻蜓飞过来,闪烁一片金色,倒是像麦芒的反射。视线里的任何色彩都被层层叠叠的浮云带走,它们只是和我捉迷藏,我知道并且相信:下一次或者是下个季节还会回来。所以,我并不悲伤或者是眼泪模糊。有时候,因为阳光太强,不由得让人闭上眼睛,因为熟悉这地方,在这地方长大,所以情愿被这暖暖的阳光黏着,任其冲涮身体,被老爷儿调戏。我们把太阳叫做老爷儿,仿若自己的长辈,亲切又不拘束,这老爷儿的味道已经记不住上一刻的悲伤了。
我躺在草料垛上,躺在生活的高处,追忆过去,遥想未来,心情愉快。左边的阳光暗下去之后,站起来,身上的麦穰往下流动,顶天立地的感觉真好。两手握个圈儿连成望远镜,远近风景以及各色人等俱收眼底。一块块田地像豆腐格子一样占据村外,长出光荣的历史,人们把自己种在土里,根就扎下了。屋檐相接的邻舍远近合适,都有院子,孤立和隔膜在所难免。可是,并不会独来独往地存在,都很熟悉,没有陌生人。我看到他们在打招呼,用不着多说,一定是:
——吃了没?
——往哪儿去?
——弄啥嘞?
——中,中,中。
从容悠闲的大眼睛蜻蜓一探,熟练拧捏着池塘的酒窝,阔叶杨树之间的秋千上坐着扎着羊角辫的邻家小妹,和她说些令人脸红的秘密。一群老太太沉重的发髻高高雪白,从一个人的内心映着另一个人的灵魂,长存着爱与悲伤,如此朴素。每家堂屋里都有一个高高在上的神,烟火气儿供奉着,也从不见外。神都是在高处吗?是否像我一样看见不幸者的脸孔、叶片上的尘土、充满焦虑的沉默、以及孱弱的孕妇?我疑心自己也被病苦压着,满怀忧郁,走向岁月深处。可是,我竟然学会了歌唱,也吸引了在黄昏集结虫鸟的动情附和。
流水哗啦啦飘着草木之香,不加思考的热情和念想,冲入阔叶杨树遮掩不住的池塘。正像我们的父母兄弟姐妹一般在此阐释亲密。从心所欲而不愈规矩地生活,我就在这个生活环境里面。离开自我是一种罪过,村庄里的大部分人都没有逃脱。苟活在衣食住行之间,谁会在意这些身边的美好呢?微微一笑,我在窃喜。那些惆怅的目光和沉寂之影在旧路上穿梭,日夜兼程地从这里进进出出。
四月,麦子的风,正酝酿着灿烂。我慢慢下降,越来越低,就要回到地面。我知道,草料场该迎来一个又一个穿空而起。布谷鸟的鸣叫已经预告了这一切,池塘边的笑声,带着柔软的水份,挽起袖子,露出白胳膊,蹲在青石板旁,抡起大棒槌的妇女们,正在洗衣服。嗒、吧嗒、嗒、吧嗒……一下又一下捶打生活的节奏。“麦梢黄,女瞧娘。”车轮声声,抱娃儿的女人被人围着。
——哟,白白胖胖,长得多好!
——啧啧,水色真好!
——噢,你看,逗下就笑哩!
——嗯嗯,小乖乖,还不得罪人嘞!
赞美一过,一干人等各自忙活去了。她们的吵闹和冒失,让这个高贵的小生灵倾听到略带谎话的色彩。站在院外玉兰树下,每一朵玉兰花都清气淡雅,让贫瘠的生活多出了几番唯美味道,看不出任何忧伤。看着玉兰的雪白,赶紧将眼神拐向别处,捡地上的玉兰花,心咚咚咚猛烈地跳,玉兰仿若神祇的雪白,洁净、纯粹、明亮、澄澈,我收藏在书页里,多少年,打开来,仍然馨香扑扑。
一只羊走着,回过头来轻咩,听到一声呼唤,后面跟上一群羊。父亲套好栳车,赶着瘦骨嶙峋的老牛,带上我们三个,喊上镰刀,悄无声息向那片金黄奔去,铆足了劲儿,要收割那片热气腾腾的馒头。吱吱嘎嘎、咯咯哒哒、唧唧咛咛……麦地黢黑黢黑的上空,皎洁的月亮仍在散发温情,几片虚掩的寒星,勾不起我的探究之心,挣扎与矛盾令我睡意朦胧。望着漫无边际的波浪,人淹没其中,天空下走神,虫鸣仍然此起彼伏,嚓嚓嚓、哧哧哧……风吹醒偷懒的我,也吹着母亲丝绸般的头发。麦芒钻进袖口、裤腿里,它们会燃烧,我被远远甩在后面,前面出现一垄垄神秘的黑土地,明亮地流淌着。下腰、前趋、一拢、一收、一扎,就是一捆,一捆又一捆就是一车,一车又一车就堆在了草料场上。
独臂老李靠在草料场池塘边的一棵柳树下,黧黑的手点一支陈年的烟,磕磕鞋,泥土、麦芒、苍耳,簌簌掉落。古铜色的脸上骨头凸起,目光里安详、诚恳、踏实,一言不发地等待机器。不仅仅是他,每个人都累成了哑巴,见面点头即可,点不点头也不计较了。故事正在古朴的小村内外徐徐展开,每个角色都不可或缺,其中的两个角色,欢欣与痛苦是这个故事的主角,主角一遍又一遍地上演,一遍又一遍地洗着夕阳褴褛的红袍,直到它变得浅白而没有痕迹,不停地跪拜乞求原谅,这是它们的罪。
小村就是一幅油画,厚重典雅。我坐在他旁边,也坐在沙河西岸,面朝那座石桥,想像一万年前,从黄河上游顺流而来的人怎样驻足,又如何好奇此处的景物?如何以血族、姓氏、身份的区别而聚落成村的?然而,又茫然若失,也许,当前的生活必须有着过去所传下来的办法。他使劲儿嘬了一口,带响,马上燃到手指了,将烟头儿在石头上一摁,旋转了几下,站起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尘,手后背,显示出德高望众,学着主角的模样下场。我看着石头下的蚂蚁,相互协作,顶着食物忙忙碌碌,焦燥的空气,忽然就多了一团小小的乌云,飘飘忽忽、随心所欲地在人群中穿梭。
草木丛的狐狸、黄大仙,是有灵异之感的,它们隐在角落里偷窥。机器轰隆隆地吞噬麦子,他拍动着坚实有力的手臂,像一只鸟的翅膀,老鹰一样的翅膀。他在向我们发出信号,我们什么也没有听到,直到轰鸣的机器突然诡异颤抖的停下。老李跪倒在地,浑身是血,没有叫喊,左手捂住右膀子,然后用拳头猛击自己,又猛击地面,地面砸出一个坑。烈风吹来,他的绝望和阵阵血腥让我们呆在静止的时间里。我尖叫着,一条狗走过来,坐在他旁边。
——太可怕了,胳膊打烂了。
——唉呀!惨,真是惨。
——看看这弄嘞,歇会儿不也没这事了。
——机器少,不等人,天又不好,命啊。
——他太性急,不去拽那皮带上掉的两根麦子也不就没事了。
——啧啧……
一个又一个麦秸垛堆的老高,冒着尖儿,就是壮实的大蘑菇。越大越圆,越有底气,就不畏惧寒冷的冬天和生活。简单、厚实、朴实、节俭的庄稼人,知道其中隐藏着奇妙的隐秘。
我坐在更接近生活的理想的地方,成群的鸟儿飞向南方,小孩子们唱着拍手歌:“雁儿雁儿摆溜溜,馒头捞饭炒肉肉,红袄袄、绿裤裤,穿上去看你舅舅……”粉红色和紫色的夕阳染红了房子,沟对岸的庄稼地一片黄色的齐整,麦茬子凌乱而又华丽。路上清脆的车铃声,双卡录音机响起来的不只是又添了一个新物件。小伙子驮着撩起长辫子的女人,穿着新买的灯芯绒、喇叭裤、时髦的纱巾、新款的鞋与蝴蝶结,那么一个夏天的忙碌就有了答案。
我又看见河沟中逆流而上的鱼,毫不妥协。青黄不接的日子,过去了。站在高高的麦秸垛上,抖擞精神,环顾四周,天地高深而辽远,呛人的炊烟,袅袅了我兴奋的视线。清风吹来,我哈哈大笑,手里抱着想象中的吉他,大吼:“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哦哦哦,哦哦哦……”
老李站在麦秸垛旁,像一个传说中的侠客——孤独求败,望着希望的田野,霞光将他包围,身旁跟着一条狗。流云旋转起来,把生活的范围扩大,有两个影子,一个自我沉默,一个仰望星空,俗世撑起的精神,如北斗一样清晰。
作者简介:
熊向阳,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湖北省襄阳市作家协会会员,今日国土·生态文学委员会特聘作家,中国乡村杂志现代诗编审,东方散文杂志签约作家,大豫文学出书网签约作家,曾任学校海风文学社编辑,北方文学研究所采编记者。作品散见于《人民日报》《当代作家》《西南文学》《鄂西北文学》《中国乡村杂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