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双手烤着
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
我也准备走了。
——19世纪英国诗人W.S.LANDOR
外婆走了!享年85岁。
赶回去看到了她最后一眼,最后的清醒时刻。按照她的想法,叶落归根,我们回到了山里的小村庄,村庄破败,山上还有积雪,很冷,我们生着炭火围坐在她旁边,陪着她慢慢走,她的七个子女都来了,还有她的孙辈、外孙辈的,昏迷前夕,她说“该来的都来了”,也算无憾。她已经没有意识了,呼吸极浅,只有嘴角呼出的白气和面前微微起伏的被子,让我们确认她还在。
我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这么缓慢地感受过死亡,中学老师教die这个英文单词的时候,说我们一般不说dying,因为死就是死,没有正在死。但现在要修正,My grandma was dying. Indeed. 这可以是一个过程。
在我成长过程中,很长时间以来最爱的两个人,一个就是外婆,另一个就是奶奶,我们叫婆婆。我可亲的奶奶很早就走了,男人们走得更早以致于我没有任何记忆,老人中就只有外婆陪着我们的时间最长。我还在跟朱说,我们家亲戚中最先记住他名字(ABC名)的,一个是外婆,一个是三保,因为她们都爱我,所以能很快记住我最重要的人。
外婆姓刘,个子偏高,常年干重活,背早早就驼了。她喜欢编着两条不太长的小辫子搭在胸前,头上包着白布头巾,说以前受寒了,常年头冷。嘴因为缺牙,有点塌缩,笑起来看不到牙齿,不过也觉得可爱。牙口还行,八十多岁了还能用自己的牙齿吃饭,眼睛明亮,耳朵灵敏,思路清晰。虽然常年会生点小感冒,但大病没有,她们说内脏功能好,要不是今年摔了一跤,估计还能更长寿吧。
外婆生在动荡的年代,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走来,经历了很多小人物的风风雨雨。听说几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自己便承担家务,几岁即赤着脚担着柴火去卖。她没有什么文化,不会讲什么大道理,但她勤劳朴实、爱人之心、温和柔韧的品质,已经足以让我敬佩,正如《丰乳肥臀》里面的母亲上官鲁氏一样,展现出了自己的坚韧,为自己的特定人生画了一个与之相匹的完美句点。在那个年月,带大七个子女不是容易的事情,为了顺利带大,子女们从小都不叫她妈妈,而叫她“保保”,意为保护孩子的人吧,她也确实保到了。
我和弟弟在幼儿时期是外婆一手带大的,以后回家求学阶段,则是寒暑假去玩。
回忆外婆的二三事:
1、外婆的好东西
玉米杆:小时候每到玉米收成的时节,夏天,顶着大太阳,远远看到外婆背着一背篓的玉米回来,篓子四周插满了玉米杆,特别开心。山上的泉水甘甜,小时候我们在河里捉螃蟹,累了就捧着河里的水直接喝,甘甜凛冽。所以生长于这片土地的玉米杆也不时是甜的,完全可以当甘蔗吃。这时候我们就会兴奋地围上去,分享外婆带回来的好吃的。再大些才渐渐知道,要识别出这些甜玉米杆,其实是要尝很多玉米杆之后才能选出,外婆爱我们,所以不辞辛劳,一边摘玉米,一边给我们找甜玉米杆。
茶儿:每到春天,外婆上山砍柴时候,也总不忘给我们带茶儿回来,背上扛着一捆柴,腰上围裙里兜着茶儿。到如今,我都不知道茶儿的书名是什么,它是一种小灌木,茶儿树,只有春天的时候,上面的嫩叶,酸中带甜,才可以吃,其他时候都是涩的。
外婆的宝藏坛:外婆卧室里有个不大不小的坛,里面装着好吃的,在我们眼里,那就是一个藏宝的地方。我和弟弟比较乖,外婆说不要动就不会去拿出来偷吃。每次得到外婆奖励或者应允的时候,就兴奋慎重地打开坛子,里面有好多糖果,和她子女给她买的补品之类。
2、小孩的承诺
记得三五岁的时候,有一天傍晚,夕阳下,我、弟弟、外婆在厨房门槛边聊天,我和弟弟跟外婆拍着胸脯说:“嘎嘎(我们外婆那里是这样叫的),等我们俩长大了,一定买肉带来。”外婆听了很开心,她说那一定哦,她知道我们爱她。后来,我们姐弟俩上中学了,真的可以自己独立走几个小时的山路不怕的时候,我们兑现了自己的诺言。还记得有次上山面对两只恶犬狼狗的时候,我和弟弟像生死兄弟一样,拿着竹棍,背靠背各自和一只恶犬相斗,好在有惊无险,现在都仍然后怕。
后来有一次,我们问外婆,你一个人接送我们的时候,走山路怕不怕。“还是怕哟。有一次是雪路,山上雪堆得多厚,我穿过那一大片竹林的时候,听到林中各种声音,还是吓得不行,只有赶紧走快点,走出来。”外婆真是勇敢,所谓勇敢,不是不怕,而是面对着恐惧,你也能做到不退缩,敢上。
3、清洗粪腿
幼时,有一天,跟着隔壁的一个慈祥的老太太玩,她去看别人家的猪,我好奇地跟进去,猪圈里面一片漆黑,结果一下子就踩空,掉进了粪坑,好在旁边有大人在,一把把我拉起来了。脏兮兮、臭烘烘的我,瓜兮兮地大哭,因为听说粪池一般很有肥气,想到脚可能会被肥烂掉,更加大哭了起来。外婆听闻,急匆匆地从庄稼地赶回来,看到我半截腿肚子都是泥粪,又气又急,赶紧拿了一个大脚盆,提来一桶水,一个瓢,我站在大脚盆里,她大瓢大瓢给我冲洗,那么臭她也顾不得,一边给我冲洗一边不停责骂我。外婆性格一向很好的,那一次,是我挨骂最凶的一次了,她也怕我真掉下去没了吧。
4、心酸折返
小学时有一年寄人篱下,住在一个不太熟的我弟弟拜的保保家,那个女保保不太友善,给我们姐弟俩留下的印象只有压迫(我于是写信给爸爸,申请自己回家住,据说我爸收到信的时候哭得跟啥一样,同意了)。暑假将尽,大热的天,我们赶了一上午,中午时候总算到了我们镇上,外婆把我和弟弟交给那个女保保,没有得到什么好言好语,还说了一些难听的话,外婆心里也难过。折腾了一上午,一口水都没喝,马上又折返回山上去。这一幕,至今让我心疼。外婆为了我们不易啊。
外婆对自己的子女都很爱护,在子女众多的家庭,我觉得这种爱护很难平衡,她带我们家和幺舅家孩子多一些,因此老是要听很多其他舅姨的小话(说偏心的话)。外婆对我和弟弟付出很多,很长时间后,当她再带幺舅两个孩子的时候,还不时把桃儿叫成婷婷。
外婆的自我局限也有,她会数落我爸爸、偏袒我妈妈,而我把这个归咎于她们那一辈的生存哲学,永远要偏袒自己人而不是外人。但我爸一直很感激外婆,知道她的付出,面对那些偏袒,不讲理的偏袒,他也都接着,然后像对自己母亲一样孝敬她。奶奶走得早,他一直觉得遗憾,认为奶奶吃苦太多还没来得及享福,便把这份孝心一并转移到外婆身上。
现在,回忆起外婆,总能想到她笑脸盈盈的样子。一直记得她说话的口音,“该ɡái是哈” “来kī饭了(来吃饭了)”...她那么柔弱的身躯,竟能在这世间,顽强地创造了一家族的生命不息,她是我们家族的顶点,聚集点。外婆永远活在我心中,致敬平凡但又不凡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