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鹖冠子》记载了一个故事：

魏文王问扁鹊：“你们家兄弟三人，都精于医术，到底哪一位最厉害呢？”

扁鹊回答：“长兄最好，中兄次之，我最差。”

文王又问：“那么为什么你最出名呢？”

扁鹊答道：“我长兄治病，是治病于病情发作之前。由于一般人不知道他是在事先就铲除了病因，所以他的名气无法传出去，只有我们家的人才知道。

我中兄治病，是治病于病情初起之时。一般人以为他只能治轻微的小病，所以他的名气只及于本乡里。

而我扁鹊治病，是治病于病情严重之时。一般人都看到我在经脉上穿针管来放血、在皮肤上敷药等大手术，所以以为我的医术高明，名气因此响遍全国。”

1∥未病

扁鹊奠定了中医学的切脉诊断方法，是中国传统医学的开山鼻祖。

故事很好地表现了“中医治未病”的特征。高明的中医，或许只是重重在你肩上拍一下，让你吃了一惊，感觉莫名奇妙。而医生已经让你避免了将来某一天突发的心肌梗死。

这就像金庸小说的情节，高手一搭脉，立刻知道对方经脉散乱。随即举重若轻输入一道真气，将对方散乱的真气引导归元。当事人感恩戴德，旁边的人一脸懵逼。

问题来了，我们怎么知道治疗真的发生了，而不是当事双方配合演出的双簧？

扁鹊治病，病人的病情、症状，治疗时的扎针、放血，治疗后的起死回生，即使你不懂中医，也能有一个基本的判断。

但扁家老大这事就难说了。人家明明身体倍棒吃嘛嘛香，你跑过去跟他说，我已经治好了你3个月后发突发的胃出血，持号费、诊疗费若干……“病人”会不会把你当成神经病？

这是不是说明，中医的医术越高，看起来就越带有一股神秘主义的味道？

2∥证伪

从这里开始，中医就和科学背道而驰了。

卡尔·波普尔对于科学和非科学的划分，提出了可证伪性原则，为学界普遍接受。

非科学的本质，不在于他的结论是对还是错，而是在于它的不可证伪性。

比如，你说“这个世界上没有鬼”，这个假设就是科学研究的命题。因为只需要发现一个鬼，就能证明上面的假设是错的。

但是，你说“这个世界上有鬼，只是还没有发现”，这就没办法证伪，这个假设就是非科学的。

老中医说，我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治好了你的病，然后Balabala说一堆阴阳五行周易八卦，心肝脾肺肾，寒凉温热平，相生相克制化胜复相侮相乘母子相及……

问题是，这套精致庞大的理论，你既没办法证实，更没办法证伪，所以它就不在科学能够解释的范畴之内。

当然，科学之所以称为科学，还在于它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它有自己的边界和前提条件。不能证伪，并不说明就是谬误。比如按照波普尔的理论，数学和逻辑学就是非科学的，因为它没办法证伪，凭借经验是无法验证它们的，休谟称之为必然真理。

中医其实没必要非要往科学上靠的，它完全可以凭着粉丝的信任，凭着强大的理论体系活下去。硬要证明自己的是科学，更像是心虚的表现。

3∥不存在中医西医的划分

古希腊有一个医圣，叫希波克拉底。他在西方传统医学的地位，大体相当中医的黄帝或者扁鹊。

希波克拉底认为，人之所以得病，不是什么妖精作祟，也不是鬼神降灾，就是因为人身体里的四种元素和大自然的四种元素之间不平衡。

身体的四种元素，即四种体液：血液、黏液、黄胆汁、黑胆汁。大自然的四种元素，是土、气、水、火。二者一旦不平衡，人就会生病。

我们很容易就能看出来，希波克拉底的理论和中国的阴阳五行学说，有着非常类似的思维机制。它衍生出西方传统医学的理论系统。

所以，其实不存在中医西医的划分，有的只是中国传统医学和西方传统医学两个平行的体系。它们和我们通常所说的西医——以实验为基础的现代医学，或称西方现代医学，完全是两码事。

4∥大样本随机双盲对照测试

现代医学和传统医学的分野，大体是从18世纪中叶开始的。

——对照

1747年，在一艘英国的军舰上，爆发了坏血病。坏血病从15世纪开始的大航海家时代开始，在二三百年里，都是远洋航海的噩梦。船员刚开始是牙龈出血，然后牙齿松动脱落，浑身皮下出血，全身溃烂，最后死掉。

在这艘英国军舰上，有一个叫林德的军医。他是苏格兰人，长久以来就对治疗坏血病有浓厚的兴趣。

当时，西方传统医学对于疑难杂症，也像我们一样，拿各种民间验方来试。碰对了，就是偏方治大病，碰不对，就各安天命。

有一天，林德突然有了一个灵感，能不能搞一个分组对照实验？于是他找了12个患了坏血病的船员，把他们分成6组，每组两个人。

林德把当时认为有效的手段，分别在6组人身上做试验。结果6天之后奇迹发生了，吃橘子、柠檬的那个组好了，其他的组没有好。反复测试，都是这个结果，坏血病从此有了确切的治疗手段。

——双盲

人体的复杂程度，远超我们的想象。人不仅有一具躯壳，还有心理机制。有时对于一些和心理相关的病，医生只要告诉病人，这是特效药。病人吃下去，在心理作用下，很可能就治好了病。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美军中有一个医生名叫毕阙。他所在的部队，参加了意大利南部的一次海滩登陆作战。

当时，伤病员特别多，用作麻醉剂的吗啡已经用光了，而伤病员还在不断地涌来，哀号遍野。毕阙医生跟护士长一商量，给病员注射生理盐水，骗他们说是吗啡。

没想到奇迹发生了，那些注射生理盐水的病员居然不喊疼了。由此，毕阙医生发现了安慰剂效应。

战后，毕阙医生继续对安慰剂效应的研究。他认为，要判断一款药有效无效，在原来的对照实验之外，还要加一个对照的安慰剂组。如果吃真药的病人的治疗效果，明显地要高于吃安慰剂的这一组，才能判断这种药有效。

后来，医生们又发现了新的问题。因为医生知道哪种是真药，哪种是假药，对吃真药的病人，不自然的就会流露出各种关切，对吃假药的就有点冷漠。

病人又不傻，他自然能够感觉到医生态度的区别。所以后来，盲测就不只对病人盲，必须对医生也盲。这种实验方法，就是双盲。

——随机 大样本

随着医生测试方法的不断改进，他们发现，如果病人的选择不是随机的话，有人就会自觉不自觉的专门把某一类病人送来做实验。这样，测试就会出现偏差，导致错误的结论。所以，又必须在双盲对照测试之上，再加上在病人选择上的随机。

再后来，医生们发现，随机双盲对照测试还是不够完善。为什么？如果样本量太小的话，得出来的结果，还是不能那么确切。

就这样，在两个多世纪里，一代又一代医生，经过不懈的、点滴的积累，构筑起现代实验医学的测试体系。判断一款药到底有效没效，都必须通过大样本随机双盲对照实验。

理论和方法论的探索，让现代医学有了坚实的基础和强大的武器。医学也因此有了长足的发展，现在一个三甲医院的外科医生，比一个50年前的同行，要高明得多。而现在的一个中医，或者一个西方传统医学的医生（假如还有的话），就很难确定他的医术比1000年前的同行厉害多少。

5∥重新认识国粹

去年，一位太极大师PK一个散打高手，惨遭暴击，引发轩然大波。

各种国粹粉纷纷不平——

雷×不过是二三流货色，怎么能代表太极？

太极怎么能代表国粹最高水平，你找少林武当峨嵋咏春八卦比比？

真正的高手都隐居深山，张三丰、王重阳怎么肯放下身段和江湖豪客斗勇发狠？

本来在拳击台上动手就能找到答案，却生生搞成了一场全民嘴炮。

擂台比武，丢点面子，伤些皮肉，倒也无伤大雅，至少吃瓜群众还能得到一场狂欢，给清汤寡水的生活平添了很多乐趣。

医学就不同了，这是一门实践的学问。所谓人命关天，你讲多少天人合一阴阳五行气血津液三花聚顶五心向天外感六淫内伤七情，如果治不了病，是会死人的。

太祖高皇帝曾经说过：“中国对世界有三大贡献，第一是中医……”然而，即使是钦定的国粹第一，也要能稳定有效的治病不是？

目前，在中医自己的方法论创设之前，现代医学大样本随机双盲对照测试，显然是最有效的验证方法。

而且，客观的说，第一国粹也确实需要系统的取其精华、弃其糟粕了。就拿中医药学的葵花宝典《本草纲目》来说吧，其中的很多记载，如果不是因为文言不好懂，完全可以当“奇葩说”来看的。

比如，梁上的陈灰，从鼻孔里吹进去，可以治上吊自杀。而上吊自杀的绳，烧成末，用水服下，可以治疗癫狂。

比如，“厕筹”——古代上完厕所刮屁屁的竹片，在床下烧了，可以治难产、霍乱和小腿抽筋。

比如，洗裹脚布的水，可以治疗伤寒温热未痊愈又因劳累引起的复发，而且洗脚布越脏，治疗效果越好。妇人要回奶，用男子的裹脚布勒住，经宿即止。

比如，灵床下的鞋可以治脚气；把钟馗画像的左脚烧成灰用水服了，可以治难产……

我中华上国的文化博大精深辉煌灿烂，但药典医生所记录的验方，原料并不难找，测试对象也不难找，拿来做个双盲对照测试，不就知道有效无效了吗？

6∥屠呦呦

美国FDA（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批准一种新药，一般时间是1——4年，花费是3——5亿美元。即便如此，有些新药还是出现了未经发现的副作用，上市多年后被叫停。

2017年，FDA批准的新药是41个。作为对比，李时珍一个人一生中就记录了一万多个药方。可以想见，这些药方中有多少是不大靠谱的。

说这些，并没有黑李时珍甚至中医药学的意思。中国传统医学极有可能有精华的内容，比如屠呦呦的发现。

屠老师从青蒿中提取出了青蒿素，成为世界卫生组织认可的治疗疟疾的首选药物，不仅造福亿万生灵，更为中医药学长了脸。

屠呦呦的发现，最早的灵感就出自一本古代医学著作——晋代葛洪的《肘后备急方》。书中记载，取青蒿一把，用2升水浸泡，搅碎过滤取汁液，全部喝下，可以治疗疟疾。

从《本草纲目》记录验方的方式，不难推论，葛老爷子记载治疗疟疾的偏方，肯定不止一个。没错，他记了40多个。随便举几个：

1.抱着一只大公鸡，让它大声啼叫；

2.取一只蜘蛛，放在饭团里吃下去；

3. 找一只很大的豆子，剖成两半，左边写个“日”字，右边写个“月”字，左手拿日，右手拿月，一口吞下去。如果向着太阳吞下去，而且不告诉别人，效果最好……

表面看起来，屠呦呦从古书中找到一个验方，测试过了，就拿了诺贝尔奖，很讨巧是不是？你是没见她抱着公鸡叫、吃蜘蛛饭团时的莫名其妙呢！

这就像是日本偷袭珍珠港、拉登撞摩天大楼，事后发现美国人早就接到过这些情报。阴谋论者据此推断，美国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其实，你可以从情报部门的角度想想，每天收集到的线索成千上万，谁TM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屠呦呦从1971年注意到葛洪的记载，到2015年才拿到诺贝尔奖，经历了40多年。其中的艰辛曲折和坚持，恐非常人能所想象。她的成功，是中国传统医学绽放光华，也是西方现代医学方法论的又一个明证。

也许，屠呦呦为我们提供了一条中医摆脱玄学，真正走向现代的可行路径。

（罗辑思维笔记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