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十载磨杵功 千里觅佛踪
咸康二年春,洛阳白马寺的晨钟惊起檐角宿鸦。二十三岁的乐尊合上《营造法式》抄本,指尖还沾着昨夜誊绘菩萨衣纹的朱砂。忽听得山门外马蹄声急,知客僧惶然来报:"后赵石虎的虎贲军围了东市佛堂!"
这已是本月第三起灭佛之祸。乐尊随众僧避入地窖时,怀中紧揣着惠始法师临终所赠的《天竺造像量度经》。砖缝渗下的血水在地面蜿蜒成溪,他盯着壁上摇曳的灯影,忽记起麦积山智远和尚的话:"佛陀眉间白毫,当如新月映雪。"
三更时分,乐尊背着经卷翻出寺院残垣。城南永宁寺塔的烈焰将夜空烧得通红,他混在运尸车的腐臭里潜出洛阳城。邙山古道上,这个挂单画僧的芒鞋踏碎秋霜,怀中的金针、铁规随步伐叮当作响。
建元元年冬,长安西市胡肆的波斯商人举起琉璃灯,照着乐尊新绘的《维摩诘说法图》连称奇绝。画中居士的褒衣博带层叠十八道晕染,竟在麻布上显出锦绣质感。"此非中土技法。"粟特银匠安努什尔克拈须赞叹,"师父可识得龟兹国鸠摩罗炎?"
乐尊在敦煌客舍初遇这位西域画圣时,对方正用驼毛笔蘸青金石粉勾描夜叉。窟外沙暴呼啸,七盏羊脂灯将壁画照得纤毫毕现。"小师父且看,"鸠摩罗炎以掌抚壁,"这肌肉隆起处施以赭石暖色,凹陷处则用石青冷调,观者立时觉出凹凸。"乐尊怔怔望着画中力士暴起的筋络,忽觉手中摹了十年的粉本都成了死物。
永和元年深秋,凉州大云寺的百年古槐飘落第一片黄叶。乐尊跪在法堂青砖上,听方丈训诫:"尔等画匠当知,佛陀三十二相中,肉髻顶相最忌匠气。"忽有执事僧踉跄闯入:"平西郡遭蝗灾,流民...易子而食!"
乐尊握笔的手一颤,半朵宝相花晕染出界。是夜,他独坐灯下打磨新制的月牙形刮刀,铜镜里映出额角早生的华发。十年前在麦积山发愿"以艺安民"的誓言,竟被这满壁华彩衬得荒唐。忽闻窗外马蹄声震,刺史府的驿卒举着火把高呼:"张骏大人征发工匠修整姑臧城!"
五更梆响,乐尊将十年来积攒的《西域颜料谱》《砂岩开凿录》等十二卷笔记捆入藤箱。启明星下,这个三十四岁的画僧最后回望满壁未完成的飞天,将半截赭石投入火盆——那些精妙的凹凸晕染法,终究绘不出饿殍眼中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