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村名的出处都不是空穴来风,或源自地理位置,或源自人文景观,或源自流传典故,不一而足。双河村大抵是因临水而居,弥河的一条河汊与围滩河双双流经此处得名。
在我的记忆里,它驻守在东面,是大家洼镇最东边的村子,再往前走,便是野草丛生的茫茫原野。那时候,我没有走出过大家洼,甚至不曾有过诸如“山那边”的追问,“最东边”也不过相距十八里地,但我却觉得极其遥远。现在回想起来,双河村于我,仍然是一种遥望。
三十多年前,农村还没有液化气。到了冬天,常常没有柴烧。那些成垛的麦秸、秫秸、豆秸的命运大都不是终结在自家的炉膛里,而是被卖了作饲料或是成为苫屋的材料,仅剩下的一点棉花秸实在无法支撑一个冬天的烧水做饭。在忙完秋收之后,村里的婆娘汉子们便结伴去双河村东边的野地里拾草。
那片原野离着双河村还有十里地,为能及早满载而归,需要赶早动身。常常天不亮,一伙人就出发了。每个人都推着一个木制的独轮车,大家一字排开,一辆紧跟着一辆,整体看起来浩浩荡荡,很有阵势。
当年十二岁的我在梦中被母亲叫醒,直到坐在推车的二板上被她推着走时依然睡眼惺忪。起先,一行人默不作声,兀自走着。我家推车辐条里一片不知何时夹进的豆叶,随了车轮的转动“吱吱”作响,母亲却没有停下来扯出它,任由它一路叫着,像小虫的絮语。
走不多时,便有婆娘拉起了家常。有青壮的小伙子插言,那些身为嫂子的婆娘们就会回应几句,定是荤素搭配,臊得他们不再言语,却惹得有睡意者兴致大发,接连抖出几个黄段子,大伙你来我往,越发收不住嘴,嘻嘻哈哈,笑得肆意豪放,使得单调、辛苦的行程立时有了情趣。
快到双河村的时候天已大亮,便有人提议走到灯塔边歇息,众人应和。灯塔是双河村的一个标志,也是拾草人的路标。我那会儿已经完全被大人们的嬉笑吵醒。母亲推着我,她很少插话,有时也附和着随了他们笑。东方的云霞越发灿烂,我觉得整个队伍完全走进了朝霞的海洋。每个人周身都沐浴着红彤彤的色彩,连二妗子黄焦蜡气的脸庞也有了红晕。太阳像个喜欢变魔术的孩子,它调皮地笑着蹲下来,于是看起来像柄蘑菇;它伸伸懒腰,鼓起肚腹,于是像个硕大的草垛,我还在期待它更为玄妙的变化时,它已一个跳跃,喷薄而出了。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双河村的灯塔,太阳正升在它的塔尖上。若是定格成一帧画面,看起来就像是被订在了塔尖上一样。我庆幸那只不过是视角带给我的错觉,不然那定会是自然界的一场灾难。
坐在灯塔边歇脚的时候,二舅望着这处被蓊郁树木簇拥着的村庄,说起了双河人的故事:邻村有个叫茂盛的,上坡放牲口时失足掉到了弥河的那处河汊里。家里人赶来的时候已是晚上了,他们的哭声惊动了双河村的村民。闻听有人落水,很多村民急冲冲地从家里拿出插网的竿子,点上火把,顺着河沿一竿子一竿子地打捞。有年长者嘱咐大伙一块喊:“茂盛,回家来啊!”夜鸟惊飞的河边,是带着哭腔的一声声呼喊,有至亲的,有本村的,有素不相识的双河村的。声线各异,却是相同的担忧与焦急。下半夜,月亮出来了,银亮亮的月光洒满了河面。忽然,在河汊拐弯的水草丰茂处,浮现出一个人来。只见他飘飘悠悠地平浮在水面上,大分头散乱着,随着水波起伏不定。他爹立时哭起来:“那是茂盛啊!”那位老者吆喝道:“人是平躺着的,还有救!”最终,茂盛被救了过来,村民们连夜救人的消息也传遍了四乡八屯。乡亲们都说,是双河村人热心善良,河汊里的龙王爷动了恻隐之心,才把到手的茂盛给送了回来。
跟母亲拾草的时候我耳畔仍响着那些呼喊,被一根蒌蓬的枯枝划破了的确良褂子竟全然不知。秋后的太阳依然热辣,在捆牢了满满一车经过压实的草棵后,我跟母亲上路了。此时,我们的队伍不再有整齐划一的秩序,而全然被悬殊的体力打乱。青壮年的,往往走在了最前面;有丈夫帮扶的,妻子绝不会受屈,她们只负担着小部分的“战利品”,充其量只是个负责解闷的随从。走不多久,我跟母亲就被落在了最后面。
我走在前面,给母亲拉车子。走过一段上坡路后,肩头像被火烧过一样,热辣辣地疼。近三十里的回程路,在我看来遥不可及。水壶里的水早已喝干,喉咙里似乎潜伏着无数个鸣蝉,它们贪婪地吮吸着我的口水,连半点唾沫都不放过。那会儿,我觉得一舀子凉水的价值要远远超过一碗喷香的红烧肉。我的脚步开始变得缓慢与凌乱,有几次都把绳子“拉”弯了,要不是母亲提醒,都差点被推车的前撑撞倒。我回头忘了一眼母亲,她中等的身材被垛高的草棵遮挡着,只露出一个头顶,使得高高的堆满草棵的独轮车更像是一个移动着的巨大草垛。我看不到母亲额上淋漓的汗水,只听到她喘息着说:“到了双河村的灯塔,我们就歇歇。”终于走到了灯塔。可还是渴,空中的太阳似乎想榨干我体内的水分,没有丝毫收敛光芒。见我恹恹的样子,母亲拉起我到村子里找水喝。
我们就近走到了双河村的一户人家。寻常的院落里,种着很多紫皮茄子。听说我们口渴了,女主人很快从瓮里舀来水,并拿出毛巾让我们擦脸。被热浪折磨着的疲乏里,凉水下肚的感觉真叫一个爽快,犹如吃过几块井水浸泡过的沙瓤西瓜,有种打嗝的冲动。让我们喝够后,女主人随手从院子里摘来两个鲜嫩的大茄子,说生吃茄子比喝凉水更解渴。茄子紫得发亮,吃起来糯软可口,还带有一股清香的甜味。以至于三十多年后,这种味道依然让我感念不已。
之后,农村可用的燃料逐渐多起来,母亲便没再拾过草,我也就没再到过双河村。近来,听说双河村已经拆迁,我不由又想起那处河水相绕的村庄,那座洋灰斑驳的灯塔,那些淳朴善良的村民。失落的隐痛之余,我仍然觉得双河村依然矗立在东方,永远值得我追念,值得我深情遥望,以仰视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