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梁

引子

对面山梁上刚刚露出一片灰白,余兴全就起来了。推开门走到院坝,伸展了一下身体,就端正地站立在院坝中央, 像在等待着一个仪式。

这时,不远处飘来一阵断断续续的竹箫声。余兴全就跟着竹箫声用他那跑调的嗓音轻轻地哼唱——

当你离开生长的地方梦中回望/可曾梦见河边那棵亭亭的白杨/每一棵寸草都忘不了你日夜守望/思念你的何止是那亲爹亲娘……

吹箫的人叫钱武学。这些年来,每到东方发白晨曦微露的时候,钱武学就会倚坐在自家门口,握着那支伴了他几十年的竹箫默默地吹。每天只吹那一首曲,反反复复,一年又一年。

钱武学的名字好多人都不熟悉,但前进村里上了些年纪的人提起他来都会肃然起敬,在他们心里,钱武学就是一个传奇,是前进村人的骄傲。

1

趁着做晚饭,淑芬悄悄地从屋角挑了几个模样不错的红薯,往余烬未消的灶坑里塞,用烧尽了的柴灰把红薯埋起来,然后把还燃着的火用火钳一下一下地压熄。

饭后,肖淑芬把床上一堆脏衣服往竹篮里一扔,说是去河边洗衣服。趁人不注意,从灶坑里掏出早已经烤好的红薯,用纸包着埋在脏衣服里,飞快地跑出去了。

坐在桌子旁的爸爸夹了一口菜,望着消失的背影,抹一下嘴,又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淑芬妈,笑了。天都快黑了去洗衣服?还藏两个烤红薯。

淑芬的妈妈笑了笑,筷子敲着淑芬爸爸的碗:“吃饭。娃儿大了,这些事情你莫要管。亏你还是个队长,新社会都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个封建脑壳。”

“我啥封建脑壳?我是看淑芬到底要好久才把钱武学弄来见我这个老丈人。”

淑芬妈妈也说,“钱武学这孩子其实不错,年轻上进,长得又好看,我都喜欢。”

“这小子上进,将来有出息!”淑芬爸爸说。

两口子有说有笑,吃了饭收拾停当,吹了灯就上床了。

二更时分,门被轻轻推开。淑芬蹑手蹑脚进了屋,把装衣服的提篮放好,从灶上舀了热水轻轻洗了,蹑手蹑脚进了自己房间。

摸了摸脸,还有些发烫。淑芬又露出一丝羞涩甜蜜的笑。每次去小树林,钱武学都是从她的背后抱住她的胸,那嘴上的茸毛在她脸上颈上刷得她全身发酥。

淑芬和钱武学在树林里幽会已经有一年了。今天钱武学突然说想要去当兵,让淑芬心里有些不快。钱武学在村里可算是一个好青年,读过初中,爸爸在城里的剧团当过演员。钱武学九岁那年去剧团玩,迷上了剧团那个吹竹箫的长发大叔,缠着要学吹箫。钱武学爸爸受不了纠缠,就去恳求长发大叔教儿子几招。说要求不高,晓得有几个洞洞怎样吹哆来咪就行,反正是糊弄一下孩子。长发大叔一听,脑壳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我这辈子再不教徒弟!”

钱武学爸爸连忙从上衣内袋里掏出一个黄绸布包。掀开绸布,是一个十分精巧的小圆盒。钱武学爸爸拉过长发大叔的手,让手掌朝上,把那个圆盒就摁在长发大叔的手心里。

长发大叔手里握着圆盒,那是他最喜爱的百雀羚雪花膏。嘴上也就软了下来:“钱老弟你这是为难我啊!我这辈子收了五个徒弟,送了五支我亲手做的竹箫,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用我做的竹箫吹出能听得懂的曲子来,我羞啊!这样吧,我把做的最后一支竹箫就传给你娃娃,最多再羞一回。明天晚上把他带过来我看看。”

钱武学爸爸知道,这就算是答应了。连忙哈腰感谢。约了第二天晚上在得月楼吃拜师酒。

隔壁房间传来几声重重的咳嗽,淑芬知道是爸爸在提醒她吹灯了。

淑芬擦了脸上的泪,和衣就躺下了。她决定把和钱武学的事情公开来,心想钱武学你要去当兵,我拦不住你,我当队长的爸爸总可以拦住你。

隔天吃午饭的时候,淑芬端着碗坐在桌旁不动,眼睛直直地盯着爸爸。淑芬爸爸觉得奇怪,问淑芬:“咋不动筷子啊?是哪里不舒服?”

“钱武学要去当兵!”淑芬对着爸爸冲出一句。

爸爸先是一愣,筷子举在空中不动了。但马上回过神来,微笑着问淑芬:“钱武学要去当兵好事情啊!你发啥脾气?”

“不准他去!”

淑芬爸爸放下筷子,一本正经地看着淑芬:“当兵是好事情啊,男儿有志戍边为国,有志气!”

淑芬忍不住了,丢了碗,跑到屋里呜呜地哭了:“我和他在小树林都一年了!他走了我啷个办嘛!呜,呜……”

淑芬妈妈要进屋里去劝说,被淑芬爸爸拉住了。

到晚上,淑芬见家里人不理会她,就开始向爸爸求情,要爸爸阻止钱武学不要去当兵。

淑芬爸爸给淑芬说,过几天叫他来家里来吃个饭吧!

淑芬心里就踏实了。有队长爸爸出手,钱武学是想走也走不了。

淑芬就去小树林里给钱武学说了。分手的时候,给钱武学把衣服扣好,说:“来的时候穿好看点!”

第二天晚上,淑芬把钱武学带进了家门。几杯酒下肚,淑芬爸爸剥着摊在桌子上的胡豆问钱武学:“你真要想去当兵?”

“嗯……”钱武学给淑芬爸爸倒了杯酒。

“当兵有啥好处嘛?”

“叔,我当兵报效祖国,不是为了有好处。”

淑芬爸爸不再说话,不停地嚼着胡豆。墙角五斗柜上的油灯偶尔跳动一下,拉扯着黑暗中的木桩一样的身影。

沉默了好久,直到胡豆再也找不到了,淑芬爸爸对钱武学说,不早了,回去睡吧。

淑芬一直都在等爸爸规劝钱武学,没想到几个小时下来爸爸一句话都没有说,急忙起身拉住爸爸的手臂:“爸爸你劝劝他啊!”

淑芬爸爸看了眼淑芬,转头对钱武学说:“你去吧,我们都支持你。你家里的事,淑芬会管的!”

钱武学如愿参军了。听招兵的部队领导说,这次是招的特种兵,条件还是相当不错的。

新兵出行那天,太阳久久没有露面。淑芬早早吃了午饭,拿着钱武学头几天送给她的竹箫就要往区上赶。爸爸丢了碗,扯起敞开的衣服把嘴一抹,说等一下,我和你一起去。淑芬哪里愿意,说你去干啥子?他现在还不是你的女婿哦!淑芬爸爸说我是他的队长,不该去送送吗?

从家里到区上得走十多里山路,他们要在两点钟新兵出发前赶到那里,给钱武学送行。

区政府的大院外此时锣鼓喧天。接兵的部队领导正在给几十个新兵戴大红花。淑芬和爸爸从人群里挤进去,远远望去,两个人却都犯傻了。那几十个小伙子站满了一大坝子,军装军帽大红花都是一模一样,哪个是钱武学呢?

终于到了出发的时刻,新兵在区领导和部队领导的安排下和前来送行的亲人告别,然后就爬上了一辆辆军用卡车。

好不容易在新兵的队伍中找到了钱武学。爸爸先是以队长的姿态给钱武学说了一些话,叮嘱在部队好好表现,说过几年回来也争取弄个队长干干 。笑道:让我们淑芬也跟着风光风光。

淑芬一直插不上话。眼看钱武学就要爬卡车了,淑芬突然冲上去抱着钱武学一阵亲,引得送行的人群哗啦啦地叫了起来,部队领导赶忙跑过去拉开两人,吼道,成什么体统!成什么体统!淑芬对吼她的军人说,他是我的男人!

军人转过身笑着,把钱武学胸前被揉坏了的大红花整理饱满,又把帽子扣得端端正正。

淑芬看着卡车慢慢走远,一直到所有人都散去,淑芬还抱着竹箫站在那里,她觉得钱武学并没有走,抱着的竹箫就是他。

2

淑芬买回来一段红绸布,准确说那是一段闪着光芒的金丝绒,那布很柔软平滑。淑芬用金丝绒把竹箫小心翼翼地包起,把竹箫吹口留出来,放在床边。淑芬晚上睡觉就抱着竹箫,想像钱武学就在身旁。想得深的时候,就把竹箫抱得更紧,嘴贴过去,挨着竹箫的吹口,心里就安稳了许多。

轰隆隆的火车载着新兵一路奔跑。从小在家里长大的孩子从来没有到过这么远的地方,心里又兴奋又紧张。听招兵的人说部队这次是招的特种兵。特种兵是干什么的没有人知道。招兵的说这次招兵党中央都很重视。既然是这样,钱武学就不去多想,随轰隆隆的列车一路向前。

淑芬每天晚上睡觉前总要把钱武学的信翻来覆去读好多遍,然后才抱着竹箫睡去。钱武学几乎每周都会有一封信给淑芬,信中讲的都是在部队吃得好睡得香什么的。说得更多的还是在家乡小树林子里的甜蜜。每次收到钱武学的信,开头和结束那些肉麻的字都会令淑芬脸红心跳。每每半夜醒来默念着那些个火辣辣的字,淑芬就再也睡不着,抱着竹箫一直守到天亮。

她想看钱武学穿军装的模样,想听钱武学讲火车以外的城市的繁华,然而钱武学就是只字不提,穿军装的照片也没有寄回来一张,这叫淑芬很是失望。

直到有一天,淑芬收到了钱武学的信,信纸里夹着一张淑芬朝思暮想的心上人的军装照。淑芬呆看着照片,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

“瘦了!瘦了……”

淑芬没有去擦泪,把照片按在胸口上,像要把它揉进心窝子里去。

那次钱武学在信中告诉她,部队马上就要开赴新疆,叫淑芬不要担心自己,把家里的事承担起来。

这以后,淑芬发现钱武学的信突然变少了。淑芬还是每个星期给钱武学寄去一封信,但钱武学却突然之间像从地球上消失了似的,始终没有盼到他的回音。

七月的天空,烈日把大地烤得滚烫烫的。小树林里知了疲倦地伏在树枝上喘息,偶尔发出几声短暂的鸣叫。淑芬靠树杆坐在地上发着呆。已经好久都没有钱武学的消息了,淑芬闭着眼睛回想着和钱武学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脸上荡起淡淡的笑颜。钱武学,你知道我在这里想你吗?

恍然中,一个人慢慢地向她靠了过来。近了,就站在她的身旁。淑芬猛然发现,站在身旁的这个人是钱武学!

淑芬愕然望着钱武学的脸,突然像小孩一样“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你死到哪里去了啊仙人伯伯……还晓得回来看我……呜呜……”

“淑芬,我不想再和你好了,你把我和这树林都一起忘了吧……”

“呜……呜……这是为什么啊!是不是新疆女娃子好看……你说,是不是喜欢新疆女娃子了?”

钱武学慢慢蹲下身,拉住淑芬的手轻揉着:“我没有新疆女娃子,我一定要离开你……”放下淑芬的手,起身离去。

“你不要走!你给我讲清楚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淑芬!淑芬……”钱武学回转身,双手搭在淑芬肩上轻摇。

淑芬就顺势抱住钱武学,慢慢睁开眼,早已经泪水涟涟。

突然把抱住的钱武学猛地推开:“余长生!你想做什么?”

被叫作余长生的小伙子委屈说:“我路过树林,看你一个人在这里哭!”边说边走近淑芬。

“你不要过来!我告诉你哈,我是有男人的,我男人是钱武学,当兵去了。你要对我使坏那是破坏军婚哟!”

余长生愣在那里,淑芬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自己和淑芬,钱武学都是一个村子的人,而且淑芬还和自己同班读过小学。随着年龄的增长 ,余长生对女孩子也有了一些朦胧的冲动,淑芬在他心里也占有了一个位置,但他天生腼腆,人多了说话都要脸红,也就一直不敢向淑芬表露心里的爱慕。

淑芬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见余长生呆在那里,不免心生愧疚。擦了擦眼泪,说:“刚才凶了你,对不起啦……”

余长生像木桩一样站着:“你和钱武学?”

淑芬点头却不说话,仍用衣袖擦着脸。

“你一个人在这里哭啥呢?”余长生问。

“呜……我梦见他了,他说不要我了……”淑芬扭头跑了。

余长生还是如木桩一样呆在那里。

淑芬跑出小树林,去了钱武学的家。

3

钱武学离开的时候告诉淑芬有时间多去看看他的父母。可是钱武学走了这么久,淑芬都没有去过。淑芬没有去是怕村里那些爱说东家长西家短的人的闲言碎语。淑芬和钱武学的事,除了两家人明白,就没有多的人知道。

见淑芬突然到来,钱武学的父母又是倒水又是让座。钱武学爸爸不小心踢翻了屋中间的木盆,差点没有摔倒。淑芬急忙把他扶起,又把木盆拾起来放在墙角。

“前几天落大雨……”钱武学爸爸说,又抬头指着屋顶,不好意思说明。

钱武学的爸爸早些年在城里戏班里唱戏,有次到乡下去演出,搬运道具时不小心伤了腰筋没有及时治疗落下了病根,虽没有残疾,但这爬屋揭瓦的事情还是没有办法。钱武学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姐姐已经出嫁了,弟弟还在读书,钱武学走了,家里遇到这样的事就没有办法了。

“叔,明天我来把屋顶整一下,屋子漏雨可不行的啊!”

“不要不要!”钱武学爸爸摇着头。“这雨也不是天天下,到下雨的时候用盆接着就行了,等武学过两年回来再好好弄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钱武学的爸爸说。又盯着淑芬:“武学最近有信没有啊?”

“好久都没有收到他的信了。”淑芬本来也是想到钱武学家打探一下消息,没料到钱叔倒先问起她来。

“叔,钱武学给你们说啥啦?”

淑芬想起先前小树林的梦,钱武学对她说不和她好了。

“哎……”钱武学的父亲叹了口气,“这娃儿好久了都不来个信,是怎么回事啊?”望着淑芬,又望着钱武学的妈妈,都是一脸不安。

淑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这一下午淑芬脑子里都是小树林里的那个梦,还有钱武学父母惶惑的神态和屋中间那个接雨水的木盆。淑芬给母亲说身体不舒服就径直进了卧室,抱着竹箫就倒在床上,晚饭都没有出来吃。

这一晚淑芬几乎没有合眼。钱武学和她在小树林的情景像电影一样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的出现,还有钱武学刚到部队写给她的那些信,那些只能够她一个人看的心惊肉麻文字,那个晚上她翻来覆去地读,读得双眼模糊仍然没有读懂在小树林的梦里钱武学会说不和她好了?淑芬一次又一次安慰自己,钱武学绝对不是迷上了新疆女娃。但是钱武学突然就没有消息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天出工都在一早一晚 。太阳还没有爬上山就要去出工了。到半上午烈日当头,大家便收工回家,各自忙自家的事情,到太阳快落坡时在去出工。

淑芬收工后没有回家,直接又去了钱武学的家。

快到晌午的时候,淑芬妈妈听到屋外老远有人在叫淑芬爸爸,慌忙走出院坝,看到钱武学的爸爸朝着自家跑来,边跑边喊着“队长,队长……”跑到淑芬家不见队长,拉着淑芬妈妈就往外跑。“快,快!淑芬出事了!从我家屋顶摔下来了……”

淑芬是被余长生和几个小伙子用爬房的木梯裹了被子抬到区医院去的。淑芬爸爸赶到医院的时候,看到淑芬右腿缠满了纱布躺在床上,心里又急又痛,瞪着眼睛问钱武学的爸爸:“这是怎么回事?”

“连二杆摔断了!”

“怎么摔了的?”

“我家房顶漏水,她就上房去……”

“淑芬是你家的什么人,爬房揭瓦的事都是她干的?”

钱武学家人埋着头,没敢多说话。

过了几天,淑芬爸爸去到钱武学的家,爬上房去把漏雨的屋顶一处一处盖好,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淑芬在床上几个月,每天就想钱武学。白天就盼着邮差的到来,幻想着屋外邮差呼着她的名字,天天盼天天失望。到了夜晚,总是抱着竹箫,枕着钱武学写给她的那些火辣辣的信,想着小树林那个下午的梦,在梦里钱武学给她说的话。

终于有一天,淑芬在床上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是送信的邮差在喊着她!淑芬激动地答应着,杵着棍从屋里一步一步艰难的走向门外。淑芬妈妈要去拿淑芬坚决不让,她要亲自从邮差手里接过钱武学的信,像完成一个庄重的仪式。

邮差交给她两封信,她急急地回到屋里。打开信来看,两封信都是半年多前写的,第一封信内容是向淑芬提出分手,完全和小树林里梦中的钱武学说的一模一样!第二封信仍是提出分手,只是文字更冷漠了。钱武学在信中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写信,你也不用给我回信了,我会忘了你的,希望你找到一个真心爱你的人……

淑芬真没有想到钱武学竟是这样一个薄情寡义的人。离开家乡才多久?小树林的甜蜜就忘得一干二净了!钱武学啊,你知道我连二杆摔断了吗?你知道我是从你家房顶上摔下来了吗?

淑芬把自己关在屋里两天不吃不喝,爹妈在屋外叫破了嗓也不理会。后来门终于打开了,淑芬给爸爸说“爸,你给我开个外出证明,再帮我凑一点钱。”

“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找钱武学。”

淑芬爸爸就去钱武学家,想从那里知道一些事情。钱家人显然也收到了钱武学的信,知道钱武学要和淑芬绝交的事。听说淑芬要去部队找钱武学,钱家人只说了一句:“儿啊,你把祖宗八代的脸丢尽了啊!” 拿了些钱给淑芬爸爸:“让淑芬替我们狠狠骂这个狗东西!”

4

傍晚的时候,淑芬拖着疲惫的身子站在了家门口。快过年了,天上稀稀疏疏飘着些许雪花打在淑芬的脸上,又冷又痛,淑芬全然不顾。到家了,终于又回到自己的家了!

见淑芬回来,父母悬着的心一下落了下来。这段时间他们天天唠叨挂念着淑芬。天地那么大,淑芬到哪里去找钱武学啊!

“找到了吗?”

淑芬摇着头不说话,把包袱往桌上一放,趴在包袱上哭起来。

父母小心地劝说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把这个事给忘了吧。往后我们一起,把日子认认真真过好!

第二天,淑芬当着父母的面,把钱武学给她的信扔进灶膛全部烧了。

那支竹箫淑芬没有忍心烧掉,后来一直就放在淑芬的箱子底下。

从此,淑芬和钱家人没有了往来。前进村那片小树林依旧微风徐徐,仿佛钱武学和淑芬的故事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钱武学再回到前进村是八年后那个初冬的上午。

离开家乡八年了,家乡的样子看起来没有什么变化。村头那条小河沟还在,只是这个季节已经干涸,没有看到洗衣的妇女;河沟边不远处的小树林也还在,只是不如记忆中的浪漫,钱武学相信傍晚后小树林里仍然还会有卿卿我我的私语,但那已经不属于自己。淑芬怎样了?早几年从家里的来信中知道淑芬已经有了人家,这消息像刀一样扎在他的心窝 。他告诉家人以后不许再提到关于淑芬的半个字,否则断绝和家人的通信往来,之后关于淑芬的消息就再没有一星半点儿了。

淑芬还好吗?当年自己那么无情无义地断绝了和她的关系,到现在心里都一直在痛。那支竹箫是不是早被扔进了灶膛,还是丢在了小树林曾经留下许多热吻的地方?

从部队回来,钱武学被安置在市里一家国防工厂工作,趁还没有去报到,钱武学抓紧时间回到了家乡。

村头上,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蹲在地上玩石子,钱武学也蹲下去,从兜里掏出几颗糖来,笑着问小孩:“小弟弟叫什么名字啊?是哪家的娃娃?”

小孩子见到陌生人胆怯得差点哭了,见钱武学塞在他手里的糖,脸上就有了笑容。“我叫余兴全,爸爸叫余长生,我妈妈是孙淑芬。”

“孙淑芬!”钱武学惊愕的表情一下定格了。蹲在地上像一个雕塑。小男孩捏着糖,疑惑地望着钱武学,看得钱武学双眼红红的滚出豆大的泪珠。

夜深了,淑芬在床上辗转反侧。余长生知道她心里有事,身体向她靠了靠,淑芬却一侧身,用背去抵住他。

“钱武学回来了。”

余长生试探着对淑芬说,轻轻拍了拍她。

淑芬没有理睬。

“你该去见见他!”

“我为什么要去见他?”

“当年他为什么抛弃你,你不想去问个明白?”

淑芬没有回答,背向余长生靠近了一些。

“你不要以为我是小肚鸡肠的人,说实话我还要感谢他,要不是他的绝情,你能够成为我的媳妇么?”

淑芬反转身去抱着余长生,头就埋进余长生怀里。

第二天晚上,淑芬抱着绒布包裹着的竹箫,去到了小树林,他知道钱武学一定会在那里。

果然钱武学在那里,只是没有了八年前的火辣。

“来啦!”

“我是来还你的东西。”淑芬把绒布包裹递过去,被钱武学伸手挡了回去。

“我见到了余兴全。”钱武学说。

“那是我的儿子。”

“过得好吗?”

“谢谢你,我们家现在很好!”

钱武学点着头:“好!好!我也放心了!”

“那年你为什么平白无故就抛弃我?今天你要给我一个回答。”

“我不是抛弃,是放弃,是为了你好。”

“为什么啊?”

“有些事永远都不要去问为什么。”

淑芬把那个绒布包裹塞给钱武学,转身走出小树林,没有回头。

钱武学带着绒布包裹去了国防厂报到。

后来几十年的生活如止水一样的平静。因为曾经是军人,又是党员,钱武学被安排在单位保卫处,上面还特别给他分配了一套住房。钱武学的条件看似非常的优越,钟情于他的姑娘频频送去秋波,钱武学似乎无动于衷。久而久之,人们都说钱武学是个怪人。枉自还是个扛枪的,到底举过枪没有啊?

天下有许多事情都是出乎意料,就在人们私底下嘀咕钱武学的时候,钱武学却和二车间检验员高瑛好上了!高瑛比钱武学要大一岁,因为先天缺陷不能生育和丈夫离了婚,钱武学就在人们惊诧的议论中和高瑛好上了,人们还没有回过神来,两个人就结了婚。

“那堂客到底使了什么魔法把钱武学弄到手了?”

“怕是霉起冬瓜灰了哦!这断子绝孙的事他都要干!”

钱武学不去听别人的议论,和高瑛安静地过着重复平淡的生活。到高瑛退休那年,单位上精简机构,保卫处也要按规定裁减人员,可是文件传达了,却执行不了,保卫处的人每个都有自己的关系和后台,裁减谁都是会得罪人。

钱武学悄悄去找了领导,对领导说:“我还有一些年就该退休了,就裁我吧!我知道三号大门那个老王马上该退休了,我去接他的班!”

领导很激动地拍着他的肩:“老钱啊,我就知道你会主动来的!”

那天钱武学正值班,突然来了两部小轿车在门口停下,说是xx电视台寻找英雄节目组的,要找党委办公室。检查了证件,填好了信息,两部轿车就朝党委办公室驶去。

不多一会儿,保卫处来了个人说:“书记请你马上去办公室。”

“我正值班呢。”

“我来替你。”

钱武学急匆匆去到办公室,见刚才那两部轿车里的人也在那里。书记见钱武学到来,就给来人们介绍说这就是钱武学。

一拨人连忙起身,向钱武学投去敬重的目光。这不是刚才传达室值班那个老师傅吗?

来人中一个负责人模样的问:“你就是钱武学同志?”

“我是钱武学。”

“8023部队的?”

“嗯!”

“就是在蘑菇云之下,三次进入核爆沾染区取出测试仪器的二等功臣钱武学?”

“嗯!”

“你是英雄啊!”负责人一下抱住钱武学:“终于找到你了!共和国的功臣啊!”

随行记者赶紧举起照相机摄像机,记录下了这激动的场面。一旁的书记怎么也不相信这个老实巴交的守门老人,竟是共和国的大英雄,自己这么多年怎么就没有看出来?

电视台采访钱武学的事情迅速在厂里传开了!大家这才知道三号大门值班那个钱老头儿原来是8023部队的英雄!是国家核试验基地的功臣!在他身上竟然藏着那么多传奇故事,对他肃然起敬。人们就在厂里传颂:“晓得啵,三号大门值班那个钱师傅为国家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真英雄啊!”

钱武学出了名,报纸、电视台都在宣传他的英雄事迹。从前那些背地里说高瑛的人又嘲讽她:“看不出来你有点板眼儿,把英雄都打来吃了!”弄得高瑛好不自在。她和钱武学一起生活几十年,从来就没有听他讲过这些像神话一样的事情。她问钱武学:“这些都是真的吗?”

钱武学点点头。

“怎么从来没有给我说起过?”

“以前这些都是国家的最高机密,死也不能说。”

“我是你老婆也不能知晓?”

“不能。”

钱武学捋着高瑛的头发:“这些都是国家最高机密,国家没有解密前,我们必须保守秘密,上不告诉父母,下不告诉妻女,活着装在脑子里,死后埋进棺材里!”

高瑛笑了,伸出手在钱武学脸上揪了一把:“鬼老头儿,你瞒了我一辈子哟……”

不久后的一天,钱武学找到领导说,“现在企业人员都大规模的下岗失业,我一把老骨头,还有几年就退休了,我申请下岗吧,把岗位让给年轻的同志。”

钱武学回到家里,给高瑛说:“回前进村吧。我们花点钱把老屋拆了重新修过,那里清静 ,就在那里过老。”

钱武学带着高瑛,带着绒布包裹回到了故土 ,每天清晨他都会坐在门口 ,打开绒布包裹取出那支竹箫,用断断续续的气息,吹出断断续续的旋律。不远处居住的余兴全,常常会跟着旋律用跑调的声音庄重地唱起——

最艰苦的地方/总有着战士的刚强/勇士的肩头肩负着/多少人心中的崇仰/谁不知生命的可贵/谁没有幸福渴望/你默默无闻的足迹/写下不朽篇章......

尾声

仲夏的时候,钱武学获得了一枚“光荣在党50年”的纪念章。钱武学把这枚纪念章视为生命中最崇高的荣誉,是他用默默无语的一生书写的光辉篇章。他决定要把获得这枚神圣纪念章的喜悦告诉淑芬。

傍晚,钱武学戴上纪念章,牵着高瑛的手,对高瑛说:“我带你去那个小树林。”

小树林已不复存在,新修的公路从小树林穿过。公路两旁的榕树葱葱茏茏。钱武学给高瑛讲了半个多世纪前他和淑芬的故事,讲了在与世隔绝的戈壁荒漠保卫核试验基地的传奇。钱武学用颤抖的手打开绒布包裹,握住竹箫,对着慢慢暗下的天空抽泣。

“淑芬,你曾经问我当年为什么和你绝交,现在你该明白了吧!你在那边如果有知,就听我给你吹一曲吧!”

握住竹箫抽泣,始终吹不出一个音符。

第二天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余兴全站在院坝里,用那跑调的嗓音跟着不远处断断续续的竹箫声,庄重地 唱着——

你奔向远方/带着火热的衷肠/你和我们同在/把美好未来开创/你是国魂是军魂/你是中华铁骨脊梁……

20210719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1,884评论 6 492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0,347评论 3 385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7,435评论 0 348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6,509评论 1 284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5,611评论 6 386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9,837评论 1 290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8,987评论 3 408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7,730评论 0 267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194评论 1 303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6,525评论 2 32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8,664评论 1 340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4,334评论 4 330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9,944评论 3 313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764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997评论 1 266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6,389评论 2 360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3,554评论 2 3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