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了妆的祝福(二)

给谢泽轩请了一周假,方琼自己也请了假。虽然请假时,那个胖科长是满脸不悦的,看着方琼递上来的请假条,他用鼻子“哼”了一声,划拉了两下,隔着桌子给方琼扔了过来。

方琼已经顾不上他的态度了。

接下来几天,方琼很忙,忙着去医院看左琪,忙着照顾儿子,她希望能尽快将这件事情翻过去,这件事情迟处理一天,对她来说就多一天折磨。

谢剑工作太忙了,他在子午岭林业局的一个下属林业站上班,他们的林业站叫桃花湾林业站,在郁郁葱葱的大山里,这个站只有六个人,主要任务就是护林护火,谢剑在这里面任站长。

此时正是秋季,一年中护林防火的高峰期,丝毫马虎不的。也就在上个月,在他们本省的一个林业实验局发生了火灾,过火面积180公顷。局长在会上说:“同志们,想一想啊,180万公顷啊,得要多少代林业人努力才能有的成绩,如果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就再不是光荣的林业人了,而成了千古罪人了,而且那是要掉脑袋的,一个脑袋都不够,你得长个三头六臂。”谁都不是孙悟空,谁都没有三头六臂。所以,最近一段时间,谢剑和他的同事整天站在山头,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巡逻,饿了啃一口干粮,渴了喝一些山泉水。方琼知道,别说让他照顾谢泽轩了,只要谢剑能照顾好自己,别让她操心,方琼就感觉自己已经很知足了。

方琼在超市里买了一个果篮,咬咬牙,她还特奢侈的提了两盒初元。两盒初元化了她八百元,再加上果篮和鲜花,七七八八下来,方琼一月工资的一半已经没了。可现在,她已经顾不上这些了。提着东西向医院走,方琼的心就像暴雨下的花朵,飘零极了。打听了半天,才找到了左琪的病房。

出乎意料的,左琪的父母态度很好,他们对于方琼也很客气,说两个孩子都是受害者,孩子们太小,承受能力是有限的。林老师是有过错,她处理事情的态度太急躁,没有完全了解整个事情的过程。但是,好在左琪现在没有什么大碍,林老师也辛辛苦苦在教育事业上干了一辈子,他们也不想再追究了,等左琪好了后,他们会给她转学,让她换个环境。

安慰了一会躺在病床上的左琪,方琼告辞。

从医院出来,方琼长舒了一口气,秋日的余辉洒在她身上,她感觉到了这两天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下来。

可是,生活往往就是这样。有时,看起来,暴雨倾盘,可实际上却岁月静好;有时,看似波平浪静,但在它的背后,却潮涌流动。

方琼全然不知,在她的身后,此刻,命运正张着血盆大口朝她铮狞地笑。

给儿子买了他平时最爱吃的灌汤包,还有火龙果,桔子等一大包水果,方琼提着东西三步并两步往家赶。

走到门口,方琼才发现早上走的急,忘了带钥匙。想到儿子在家里,方琼就敲了下门,没有反应。她等了一会儿,继续敲,可是还是没有反应。是睡着了吗?出了什么事吗?方琼心不由得一惊,她一边急促地敲门,一边喊着儿子的名字。

可是,房间里面死一般地沉静,那种静,让方琼的心直跳。

不得已,方琼给谢剑打了电话,谢剑可能正在山头护林,信号很是不好,“喂”了下就再没有声音了。

想到母亲家还有一个备用钥匙,方琼扔下手里的东西,向楼下跑去。

不知道是怎样跌跌撞撞从母亲家拿来钥匙,又哆哆嗦嗦打开门的,从卧室里冲进去,看见谢泽轩好好地躺在床上,睁着一对大眼睛望着她,方琼一下子跌坐在床前。

“你这孩子,要吓死妈妈啊,为什么不开门?”方琼的声音是颤抖的。

谢泽轩还是不说话,他的脸上写着茫然。可怕的预感一下子紧紧地攫住了方琼的心。

她一把拉过谢泽轩的手,焦急地问:“泽泽,你怎么了?”

谢泽轩还是一脸漠然。

方琼这才想起,从昨天到今天,谢泽轩一句话都没有说,昨晚她感觉孩子可能累了,她跑了一天,也累了,早早安顿好孩子,她也就回房间休息了。

方琼是个神经大条的人,在她的意识里,她的儿子没有那么脆弱,何况左琪没啥大事,她已经告诉儿子了。而且,她还明确告诉儿子,这件事情他一点错都没有。要说错,那也是林老师的责任,她处理这件事情的方式有问题。

她以为儿子睡一觉就没事了,她的儿子是那么阳光、开朗的一个人,那么强壮的一个小伙子,站到她身边,都已经和她齐肩高了,能有什么事呢?

再说,人的一生,谁不经历一点事啊,风风雨雨,没有一个人是一帆风顺的,就像《圣经》上说的,苦难是化了妆的祝福。但是,方琼想错了,她高估了一个13岁孩子的承受能力。

谢泽轩从小和妈妈亲,有啥事都要给妈妈说。上幼儿园时,每天回家,小嘴巴说个不停。方琼进厨房,他跟着进厨房;方琼进卧室,他也进卧室;有时甚至方琼去卫生间,他也要站在门口,隔着门将自己今天从进校门到放学所有的事情说个没完。等到他上小学、初中,小区里有几个和谢泽轩同岁的孩子,他们的妈妈都抱怨和孩子有了代沟,但方琼很庆幸,他和儿子一点都没有,谢泽轩每次放学回家,见了她总要冲上来来个拥抱“我的娘亲啊,想死我了!”

谢剑对他们母子的亲密有时甚至有点妒忌,谢剑因为工作忙半个月才能休假两天。他对谢泽轩说:“儿子,你半个月才见一次老爸,能不能说说你想老爸啊。”在谢泽轩上幼儿园时,每次谢剑这样说,谢泽轩都会说:“男人想男人,多没意思。”

他的话笑坏了谢剑和方琼:“臭小子,我是你爸,你怎么就不能想想我?还男人想男人。”

慢慢长大后,知道照顾老爸情绪了,谢泽轩有时候也会勉为其难的说一下:“想死老爸了。”但态度明显是僵硬的。

可是,现在的谢泽轩却和以前判若两人。方琼和他说话,他总是置若罔闻,没有任何的语言表示;方琼想抱抱他,他会惊恐地向后躲,或者直接跑进自己的卧室,“砰”地一下关上门。方琼买了他最爱吃的火龙果,做了他爱吃的油焖大虾,谢泽轩再也不像以前一样,喊着冲上来。东西端到他面前,他先要闻一闻,最后才用手抓一巴,胡乱塞进嘴里。

谢剑回来看到儿子这个样子,虽然“男儿有泪不轻弹”。但那天,40多岁的大男人哭得像个小孩似的。

方琼带着谢泽轩去了市医院,方少渚的同学杜教授是这个医院神经科的权威,方琼带着谢泽轩去找他。因为杜教授和方少渚关系很要好,杜教授的儿子也在这个医院上班,他和方琼同岁,当初杜教授是想让方琼当自己儿媳妇的,方少渚对杜教授的儿子也很满意。

谁知方琼毕业回来时却带回了谢剑。虽然没有成为杜教授家的儿媳妇,但是,杜教授对方琼一直是很喜欢的,他没有女儿,也就把方琼当成女儿了。逢年过节,方琼和谢剑也会带着谢泽轩去杜教授家走亲戚。

见到杜教授,方琼还没说话,眼泪就下来了。

谢泽轩对杜教授是很熟悉的,他一直叫杜教授杜外公。谢泽轩那个漂亮的红色赛车还是他过十三岁生日时杜教授送给他的。可是,今天见了他,谢泽轩却惊恐地向方琼身后躲。一看到谢泽轩的表情,杜教授的心也沉了下来。

经过详细的检查,杜教授最后不得不心痛地告诉方琼,谢泽轩有可能因为惊吓患上了自闭症。“自闭症”三个字,像一记重锤一样,把方琼的心锤得生疼。

杜教授看到她的表情,心疼地说:“孩子,别太担心,泽泽这是因为外部环境引起的,随着时间的转移,也不是没有治愈的可能。市医院没有专业的治疗方案,到大一点的医院再去看看吧。”


谢剑还要上班。所以,方少渚辞了看大门的工作,和方琼带着谢泽轩去省城兰州。虽然方琼告诉父亲,她一个人能行。可是,方少渚怎么忍心女儿独自承受这么大的磨难。他甚至感觉,只要她在女儿身边,女儿的担子就会轻一点,心理压力就会小一点。

兰大医院,是这个省医疗界的权威医院。他们到的第二天,凌晨四点,方琼就去医院排队挂号,虽然只是初冬,可是方琼穿着厚厚的羽绒服,还一路上冷得瑟瑟发抖。

在冰冷的寒风中一直站到8点,好不容易挂上号。方少渚将谢泽轩带了过来。此时,病房里的病人都出来活动了,医生和护士也都上班了,方琼突然很后悔带着儿子来到这个地方。

一个漂亮的小男孩,只有七八岁的模样,长着一张可爱的娃娃脸,但他却面向墙壁站着,在楼道的墙上不停地撞击自己的头,护士怎么拉也拉不住;还有一个和谢泽轩年龄差不多的女孩一直在楼道里走来走去,不时笑几声,笑得让人发毛……他们进的是精神科,一走进这里,方琼感觉她全身的汗毛都一个个竖了起来。

一直排到十点钟,才论到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谢泽轩本来一直安静地坐在方琼身边,当一听到医生叫他的名字时,他突然站了起来,像炮弹一样冲了出去。旁边一个两三岁的小孩被他冲倒在地,“哇哇”地大哭了起来,小孩的妈妈,刚才还在旁边摸眼泪,这会儿也顾不上了,一把抱起小孩,惊慌地向一边躲。

方少渚因为年龄大了,再加之昨天坐了一天车,整个人看上去一点精神都没有,正在凳子上打瞌睡。等他清醒过来,明白是怎么回事时,谢泽轩已经冲出了病房。

方琼正在吃力地拉着他,谢泽轩两只胳膊挣扎着,嘴里不停地喊着,13岁的孩子,个头已经窜到一米七了,高过了妈妈一点。再加上,方少渚毕竟已经六十多岁了。这是的他和方琼两人抓谢泽轩感觉也很吃力。这时,多亏楼道里走来两个医生,他们一左一右,配合着方琼和方少渚才将谢泽轩拉进了医生办公室。

专家问得很详细,谢泽轩此时已经不闹了,但他也不说话,好看的嘴巴倔强地闭着,看上去像一个圆圆的括号。方琼告诉专家在学校发生的那件事的整个经过,方琼说的很急切,也很详细,她的胸脯因为刚才和谢泽轩的争斗还微微的起伏着,但她尽量压抑着自己,用平静而又缓和地语气,认真地、详细地讲述着整个事件,她唯恐露了哪怕一点点细节……

当然,即使她哪里说的稍微不详细,方少渚都会马上补充上来。比如,谢泽轩哪天从学校回来后,整整一天没上厕所,这个方琼没说,因为她没注意到这点,但方少渚都补充上来了。专家手里拿着一张表,一边问,一边在表上打勾,表上列了很多问题,例如是不是不跟人说话、对外界有没有反应、会不会失眠……符合上述特征就打勾。

方琼看着专家手里的哪张表,还有上面打的那些勾,她想到了谢泽轩从小到大的试卷,上面总是打满了红色的勾,哪些勾曾经带给了方琼太多的快乐和希望。可是,如今呢,每当专家打一下,她的心就疼一下,她感觉她和儿子的人生,都被这些勾给否定了。

十一

经过一早上的检查,专家最后告诉方琼,谢泽轩确实因为惊吓患上了自闭症。专家的“自闭症”三个字一吐出来,方琼的头就“嗡”得一下,天晕地转。她的心也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得抓了一下,痉挛般地疼,大口地喘着气,身上就像数九寒天被人从头浇了一盆水,全身上下都冰透了。

虽然来时,杜教授已经明确告诉她儿子的病了,她也在网上查过,心里已经清楚的跟明镜似的了。可是,人有时就像鸵鸟似的,明明整个身体暴露在敌人面前,却把头埋在沙堆里,还自欺欺人的说“我很安全。”

这么多天,方琼感觉自己就是一只鸵鸟。可是今天这个专家,却把这个沙堆移开了,明确地告诉她,敌人就在你面前,你现在真的很危险。方琼感觉自己所有的希望就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她的双手紧紧地摁住自己的前额,这样才使自己没有倒下去。

专家也许见怪不怪了,根本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还滔滔不绝地说着:“当然,也不是没有治愈的可能。我推荐你们几家康复机构。比如兰州爱心家园孤独症儿童康复中心、兰州星星雨教育研究所……”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旁边的抽屉里摸出三五张名片,一起交给方琼,还说,去这些医院,报上我的名字,他们会给你优惠。你们是外地人,如果不熟悉路,可以打电话他们有专车接送。

专家此时已经开始化身指路神仙了。他一改刚开始冰冷的态度,变得温和而又热情。方琼知道,他在给那几家康复机构做广告,现在不论大小医院都有这种情况。

方琼已经听不清专家的话了,她站起身来,连招呼也没打,拉着谢泽轩就从医生办公室走了出来。留下方少渚在后面不停地给专家道谢,他的语气因为过分的谦卑而让人听起来有点可笑,父亲的声音,让方琼的心里感觉到了更加的悲哀。

从医院出来,坐在车上,方琼彻底的失态了,她一边开车一边哭。方少渚坐在后面,一只手拉着谢泽轩,另一只手也在不停地摸眼泪。谢泽轩双唇紧闭,一言不发,抱着自己的胳膊,紧紧地靠着车窗。对于车里发生的一切,他好像是个局外人一样,没有任何的反应。

康复机构要不要去。虽然对那个地方很反感,虽然知道那是烧钱的地方。但是,方琼的车已经开了过来,西关什字的星星雨教育研究所,招牌很大。它的后面是一个公园,上学时,方琼和谢剑没少到这儿来玩过,那时,他们是甜蜜而又快乐的。但是,她从来没想到,有一天,她会重新和这个地方有联系,而且是带着这样一颗悲伤的心。

十二

星星雨很大,里面的设施也都很健全,什么康复室、治疗室、体能锻炼室……一应俱全,也许是因为私营机构,他们的服务态度很好,接待他们的女护士很温和,一笑两个甜甜的酒窝。她的态度多少给了方琼一点安慰,再加之刚刚在车上哭过,方琼的情绪得到了适当的释放。所以,此时她很平静,带着谢泽轩,跟着女护士,办理一切需要办理的手续。

等忙完已经到下午四点了,想着从早上吃过饭到现在了,方琼带着方少渚和谢泽轩走进了一家牛肉面馆。兰州牛肉拉面是兰州的一个招牌,当地有这样一个说法,外地人到了兰州,第一顿饭和最后一顿饭都要吃兰州牛肉拉面,因为它的味道独特。

牛肉面吃起来清淡、方便、实惠。一碗面十年前五元钱,现在也就八元钱。它的面条柔韧、滑利爽口、萝卜白净,辣油红艳,而且面条的种类也较多,有宽如二指的叫"大宽"、宽一指的叫“二宽”、形如草叶的叫“韭叶”,还有“二细”、“三细”等等,你可以随自己的爱好自行选择。

上大学时,班上流行起绰号,一个男同学因为个高,体型庞大,被同学们称为大宽,一个女同学生得小巧玲珑,被称为毛细。而谢剑呢,因为重厚老实所以被班上女同学封为二细。因为二细介于大宽和毛细中间,是最受吃面人欢迎的。

记得当初方琼和谢剑谈对象时,不知羡煞了多少女同学的目光。谢剑是学校篮球队的前锋,是班上大多女同学的梦中情人。校园里有爱好摄影的同学,摄了一张他们黄昏下在校园里散步的照片参加兰州摄影展,竟然获得了优秀奖。那张照片现在还在他们家卧室挂着。

牛肉面端了上来,还是方琼最熟悉的二细。恍然间她像回到了过去,那时,她和谢剑都穷,一碗牛肉面五元钱,谢剑饭量大,但他舍不得加一个鸡蛋。害怕她饿着,于是,方琼总是慌称自己吃不了,将自己碗里的面拣给谢剑,常常到了晚上,她饿得睡不着,靠方便面充饥。

如今面还是那个味道,可是方琼却已经吃不出当初的美好。谢泽轩似乎对这个味道还算接受,自从患病以后,每次吃东西,谢泽轩总是要闻一闻,对于他喜欢的味道,他才会吃,不喜欢的,他总是怎么也不肯下咽。此时,孩子也许饿了,他大口大口地吃着。

十三

谢泽轩要在康复中心住下来,而方琼呢也要陪着他。但是康复机构不提供家属住宿。于是,方琼在康复机构外面找了一间房子,一座院子里,像小孩子过家家似的盖满了小房子,有砖混的,有木头搭成的,也有活动板房,都不过百十平方米。方琼租得是活动板房,房子在院子东面,门口有一棵核桃树,房子很潮湿,里面就一张床,一张桌子。

方少渚劝方琼住旁边的宾馆,或者换一个好一点的房子,方琼咬着牙摇摇头,她觉得住宾馆一天至少得一百元,好一点的房子一个月也得个七八百元,而谢泽轩一月的费用就得五千元,医院都是一个疗程一交,一个疗程三个月,今天一次性交费就一万五千元,后续还不知道得多少钱,能省就省点吧。再说,这个房子离康复中心近,照顾起谢泽轩也方便。

方少渚原本想陪着方琼,可谢泽轩进了康复机构,有医生和护士,还有一个专门陪伴的老师,他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再加之省城花费也高,待在这儿只能多花钱,还不如早点回去,省下钱给谢泽轩看病呢。

临走时,方少渚将身上带的钱全部交给了方琼,只给自己留了车费和一百元路上吃饭。方琼要送他去车站,他怎么也不愿意。于是,方琼只能看着他一个人佝着腰从院子里走出去。

方少渚的背影看上去很苍老,上衣脊背上有一处压得皱皱巴巴。也许因为是老师,他一直很注重衣表,不论什么时候都收拾得妥妥切切。虽然,这一生多磨难,但方琼感觉父亲一直没有被生活打倒,他一直是坚强的,也是乐观的。可是,自从谢泽轩生病以后,父亲的精神明显的不如以前了,整个人看上去像是苍老了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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