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的老墙

婆婆的影子嵌在后院的老墙。夏日午后,拐杖在婆婆前面,我在婆婆后面,拖着两张小木凳,到后院老墙边几颗粗硕的老树下歇凉。阔大的树荫罩着婆婆,婆婆的影子罩着我和小木凳。刚过六十的婆婆,看着还健朗,只因肺部有问题,总咳嗽。咳一次,身子便矮一分,直到再也离不开拐杖。

后院很敞阔。中央有一口废井,常年得不到阳光临幸,忧戚戚地沉睡。井沿长满青苔,隐现着翠绿的幽光。杂草躲在墙角蔓生。金银花、三角梅、牵牛花生性倔强,不肯在乱蓬蓬的杂草间屈就,从草里蹿高而出,气昂昂地。稠浓的绿叶间,红、白、紫色的花花跳入眼,经风一吹,盎然娇靓。靠近前院的墙面,一根根爬藤拉扯着上窜。有的抢占了几家的窗棂和屋檐。整座院落,牵藤引蔓,绿香入鼻,累垂可爱。光阴的时针把红砖垒砌的院墙刺得洞洞眼眼。总觉得它会倾颓,但老墙自有它的风骨,佝偻着腰身,依然支撑起一段又一段岁月。

后院栖息着众多小宠物,有的长了薄薄亮亮的翅膀,常年匍匐着觅食的也很多。还有的好显摆,花丛里扑了粉,沾惹一身的魅香四处嗡嗡嘤嘤,招摇得不行。坐在婆婆的影子里,盯着它们撒欢。天太热,常担心它们没水喝。等天凉了,又恐它们缺衣少被。夜里听着蛐蛐叫,以为它们饿了,操碎了心。沉浸在它们的生活里,喜欢它们欢快地蹦跶。午后的阳光穿过叠摞的枝叶漏下,地面的泄影,让蚂蚁闪了眼,瞎了方向,在地面的罅隙不停地转悠,彪乎乎的。看乐了的我,爱用树叶逗弄它们。婆婆不跟蚂蚁玩,不知道蚂蚁有六条腿,还不知道它们是出色的建筑大师。有一次要婆婆讲“蚂蚁搬家”的故事,婆婆却说“住得好好的,搬什么家,自己玩去。”气得我对着老墙上的藤蔓泄愤,看不惯它们一副要上天的样子。玩累了,又坐回婆婆的影子,专注地看着婆婆和那黑木拐杖,听她跟张阿姨和曾婆婆神侃。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经婆婆拨弄、晾晒后,又焕发了当初的生机。装饰着一起歇凉的闲时光。

“跟你们说,我大儿子管好大一个库房,大官呢。小儿子在大学里教外语。”“啊?什么是外语?”“就是外国人说的话。”“哦?外国人?”“我也没见过。据说住在海的那边,离我们远得很。鼻子又尖又弯,像铁钩。蓝眼睛,深眼窝,长一身红毛,皮肤糙得很,像砂纸。他们吃面包黄油,肚皮跟罗兜一样大,走路费劲得很。你们说,不晓得吃米饭,要嘴来干嘛!白长了,真是白长了。”张阿姨和曾婆婆照例同声附和,频频颔首。偶尔也提问。她们之间已形成一种默契。有时候张阿姨也提一些出乎婆婆意料的问题。比如“罗大娘,你说你大字不识一个,儿子咋这么有出息,你怎么教的啊。”婆婆将手里的拐杖挪动一下,身子挺一挺,咳两声,“看你说的啥,不识字不代表没文化嘛,那钱上的字我都认得。你倒是识字,怎么就整不出四六对仗的话来。这书嘛,还是要看什么人读。我那两个儿子,哪里用我教,天才,都是天才。”说完,婆婆再咳两声,好似给自己鼓掌。张阿姨略略憋闷地“嗯”一声,微微尴尬地表示赞同:“也是阿”。

有一回曾婆婆说:“罗大娘,你两个儿子都本事了,你把家里的伙食改善一下嘛。你家强娃子今天中午又跑到我家来蹭肉吃,总共才十几片,他就夹走一大半。”强娃子是我哥。他鼻子特灵醒,嗅着谁家有肉香味就去,从不跟人客气。院里的人家都敞着门,谁家吃什么一闻就知晓。那一次,婆婆脸上挂不住了,连咳了四五声。“这个挨千刀的娃儿,自家的财门不守,跑去守别个的牢门。一会儿去买两斤肉,让他吃个够。”曾婆婆总觉这句话有点怪味,蹙着眉琢磨半天,刚要开口问,婆婆拄着拐棍起了身。“今天不陪你们了,买肉去。”这个冷梗让曾婆婆胸闷许久。哥很淘,整天跟院里的孩子打架,还往街对面大院里的水井扔石子。有人来告状,婆婆自然护犊子,把个拐棍敲得邦邦响,一边咳嗽一边跟人理论:“谁让你们不给水井加盖。我孙子不过扔个石子,又没往里面丢死耗子,多大点事!”我说话不计后果的率性,也是受了婆婆的影响。

婆婆的小儿子就是我老爸。是院里的秀才,谁见了都恭恭敬敬。婆婆自然成为院里的权威,说话很官方。七十年代会说几国外语的人不多,该骄傲的。只是婆婆把大伯的库管说成了库官,大伙儿也由得她。老爸精通德语,自学了英语和法语。我四岁那年,省教育厅准备派老爸去德国,把我妈开心得恨不能一夜之间把人民币全花光,只等老爸的德国马克。那时候出国是啥概念啊!怎奈,婆婆是一路阶级斗争过来的,生怕今后又起什么波澜,硬生生把老爸出国的事搞飞了。若非婆婆强加阻拦,我的命运也会由此改变。但是,作为一个平凡的女人,婆婆了不起!她的这份平凡不简单!我不知道她如何教育两个儿子,但她的两个儿子确实光耀了门庭,仅这点就够我敬佩的了。

婆婆爱吃辣椒,脾气也辣椒。跟婆婆住在一起,我的口味也重了,“一代天椒”果然在辣椒拌饭里练就。随着饮食习惯的一致,有重男轻女思想的婆婆对我说话不再凉凉的,有了辣椒的热乎劲。从二荆条、朝天椒、涮椒再到指天椒,我加速度地完成了整个提升的过程。婆婆看我时眼里有了辣椒的红亮,唤我名字时也咂摸出味儿了,越嚼越香。我五岁那年的冬天,破天荒享受到跟哥哥同样的待遇,婆婆亲自给我织了毛衣。之前,是不敢想的。在此,向伟大的辣椒致以崇高的敬意!它们在我和婆婆之间燃起红艳艳灼烫烫的火,将一大一小两颗心并在一处,合成一个爱字。

每天午后坐在老墙下摆龙门阵,是院里人的习惯,不论季节。树荫越来越大,时光越来越短。一九七六年冬天,我六岁。那一年,注定不平凡。婆婆的影子从老墙移到了客厅的方桌上。婆婆待在镜框里,不再说话,只对我笑,像她给我织的毛衣。笑得比先前更生动,更亮堂,也更自豪。原先有些黄渍的牙竟泛出洁润的光,像打了蜡。黑白照片熨平了眼角处的褶子,眸子更见明澈,目光在家里每一堵墙面上驰骋,检视老鼠有可能打洞的迹象,忖量着拐杖的多个用途。桌上摆着水果点心和香炉。我把苹果递到婆婆的嘴边,婆婆不吃,只笑。我也笑。婆婆说过的,女孩子要有一张“苹果脸”。咬一口,嘿,嘎嘣脆,甜丝丝地泛着香。婆婆讨厌女孩子哭,她说爱哭的女孩嫁不出去,因为成了一张“苦瓜脸”。我性格里的铿锵从那时已在身体里滋长。

屋里院外听不到拐杖的笃笃声,童年的我走进了一部默片,没有同步的声音和乐器的伴奏。在幽谧的状态里度过每一天。苍蝇、蚊子的萦回低旋,也都在想象里。小小的我成为呆滞的影像,爱上了暗夜。无边的黑,抚摸着我。婆婆会从镜框里走出来陪我,能听到她说“又磨牙了,肚里有虫子。”“橱柜里的辣椒罐怎么空了,都好几天了。我的小培培可怎么活啊,哎哟,造孽哦。”……天一亮,婆婆就走了。带上小板凳去后院的老墙边找婆婆。在她坐过的地方,用石子画一个影子,想坐回那影子里。看蚂蚁晨练,数昨夜下来的树叶,用沾着露水的胭脂花抹指甲。念书后,去后院的时间少了。每天放学后,仍会绕到后院去看看那堵老墙,用石子在上面刻下笔画复杂的“婆婆”,一次次添着她的细节。墙面上的蚂蚁密密麻麻地连成条条黑线,仍忙着搬家。我恍然:莫非,婆婆也搬家了?住得好好的,搬家做什么。婆婆也不乖。

老院位于市中心。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成了市里拆掉的地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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