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二十九)
晕倒又不是什么大病,用不着几个大夫围着转吧。大夫也瞧不出是什么缘故,只说可能是精神过度紧张,气血有亏,开了一堆补药。布木布泰觉得难受的其实不是喝苦药,而是半年后的分娩:剧烈的疼痛、用力过度全身都快要散架了。然后是整整一个月不得随意出门,身边时刻守着一大堆太监仆妇,孩子生下就抱给皇后抚养,让她想死的心都有。
她并不想时时见到丈夫,她只是勉力尽着做妻子的责任,学会态度恭顺(老天作证,她并不想时时都这样),为爱新觉罗家族生养继承人。丈夫的男嗣并不太旺,皇后姑姑又连生三女,私底下已经告诉她:博尔济吉特家的女人还没有为汗王生下一个男丁,这很不妙。这给了她不小的压力,姑姑言外之意,蒙古博尔济吉特部族要巩固与大金国的联盟关系,生下爱新觉罗王族的继承人至关重要。而姑姑自己显然只赢得汗王的敬重而非爱欲,想怀上男孩已经可能性不大。
我怎么会摊上个这么讨厌的生育任务?送走前来探视的丈夫后,布木布泰躺在床上疲倦地想到。看上去黑还十分紧张,嘘寒问暖,严厉呵责下人怎么不好生照顾侧福晋,临走前又叮嘱了好一席话。布木布泰心生感动,又不免疑惑:他是为我紧张还是为我肚子里的孩子紧张?
我不得不嫁给不爱的男人,不得不怀上不爱的男人的孩子,够倒霉的了,往后还有什么倒霉事让我遇上?
她现在是汗王最宠爱的女人,第二次怀孕已经让别的福晋妒恨,她可没觉得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她讨厌遭别人的恨,尤其一想到自己一辈子就这么呆在一座大屋子里,永远失去了曾经跃马草原的自由,她就满腔痛苦。
我是蒙古人,我要过的生活是骑着马,和自己的孩子一起,跑在清新碧绿的大草原上,沐浴初升的太阳,向往更远方的所在,而不是困守老死在这毫无生气的屋子里。
更远方的所在。这是布木布泰对自由的朦胧定义。她并不清楚自己在寻找什么,她只是渴望能去没去过的地方,去发现所有令人心动的秘密。
她更不可能知道,她的向往已经远远超越了当时对妇女生存方式的世俗规范,世俗并没有打算让妇女们随心所欲,她要实现理想是难上加难。她早就像男人一样在思考了,可包括她自己,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
昏昏沉沉的意识又将她带到这一年来苦苦思索的问题上。她现在不仅是伤心,简直是愤怒了。
他不能来看我,除非是以小叔子的名义。都快一年了,他变成骁勇善战的战士,很少见到他了,我对他到底是什么感觉啊?
花园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过后,极有限的几次家族宴会上,他偷偷地、目不转睛地不时望着她,她难堪非常坐立不安。人们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她敏感地觉得有许多双眼睛也在她和他之间来回流转,为有幸洞悉了这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而暗自觉得有趣。她暗暗祈祷这只是她的错觉。
她的女性魅力被他的关注无限发掘出来,全身上下被一个男人爱欲而又痛苦的无望眼神抚摸过,就像细细爱抚准备送给情人的一枚翡翠,散发莹润的柔光,让她在众福晋中显得特别与众不同。这不仅仅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别的难题她通常一点就透,聪明得连汗王丈夫也惊叹不已,偏偏在自身对男人的吸引力上,她的自觉迟钝得很。
只有丈夫,照例是一无所知的那一个。
布木布泰脑海里在“自由”和“他”之间艰难地翻腾着巨浪,一会儿觉得自己驰骋在草原上,一会儿发觉自己来到一间黑沉沉的房间里,没有门,也没有窗,她惊恐万状。脑海里的巨浪凶猛异常周而复始地拍打着她的神经,存心要把她折磨得筋疲力尽,很快就昏昏入睡。
黑夜里,她走了漫长的路。一只看不见的手真的将她扯入一间黑屋里,她惊恐地喊叫着,但发不出声音。她这才明白,没有门又没有窗的房子原来竟如此可怕,因为你不知道从哪里进来,也不知道从哪里出去。
就像生和死,来时不知从何处而来,去时不知飘逝何方。
她想见又怕见的人从暗处走了出来,温柔地抱住她,柔声安慰她不要害怕。这一刻,他们完全属于对方。
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窗棂上,起风了。苏茉儿被雨声闹醒,进来察看主人是否睡得安稳。烛光映衬下,窗外黑夜沉沉似乎永远不尽。她走进寝室,看见主人的床前坐着一个人。
来人一动不动,默默地看着床上睡着很久的女子,她呼吸细而急促,秀眉微颦,似乎正梦见什么不愉快的事情。长而浓密的睫毛乖巧地帖服着。
来人伸手轻握女子的手,低头翻检着手指上残留的墨迹,良久,看上去想要吻她。犹豫,挣扎,这个人神色终于平静下来,克制未必是美德,也可以是手段。
他转过头来,对站在门边许久的苏茉儿视而不见。他只愿意看见想看见的人。
“前方准备开战,听说她晕倒了,我过来看看她。”
手中的烛台差点脱手掉落,颤抖的火光在他脸上明暗不定,他的双眼深邃得像一口黑井,神色坚毅而……危险,光亮勾勒出他的面部线条,和汗王哥哥依稀神似,但要好看得多。这个男人,想做什么都一定要做到。
主人熟睡未醒,烛台几经挣扎,和手持它的人一样被惊吓得摇摇欲坠。
他冷冷地注视着烛火,等着。
“睿亲王,您……对她做了什么?”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