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采取了我们长大成人后的惯常态度,也就是见到苦难和不平,扭过脸去,以求得眼不见为净。 ---------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
我有一个怪癖:很爱赶集,但轻易不敢去。
爱赶集是和母亲一起做生意时培养出来的喜欢。
初中时,母亲兼职过一段时间的小贩,每到重大节日前,都会进一些瓜子、炮仗之类的应景物什,拿到集上贩卖。节假日,买卖东西都是高峰期,一个人的确忙不过来,而我已经长大,并且自告奋勇,她便让我跟着她,帮她看着摊子,偶尔卖卖东西。
我很兴奋,能够帮住母亲,老实的坐在摊前,尽职的看着东西和回答大人的询价。
集市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常,而我们的生意也很顺利,往往两个上午就能卖完所有东西,母亲高兴地说两天就挣了100多块钱,作为参与者,我也因为帮到了她感到很自豪。
于是,赶集在我心中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每当走在集市里,看着里面琳琅满目的东西和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便觉得人间烟火味,心里暖洋洋。随便走走停停,就能买一大堆东西,满满当当的收获,幸福感也满满。
然而,通常我不会高兴太久,因为集市的路还没有走完,剩下的路两旁,会有很多很多年老的大爷大娘在卖菜。因为这一点,渐渐不敢去赶集了。
高中以前,我家一直在农村,爸爸上班,母亲以务农为主,打理家里4亩地,大部分种粮食,她的意识比较靠前,听说种菜比钟粮食挣钱多,就拿出一亩地种些时令蔬菜,到集市上卖。
种菜确实比种粮食多赚钱。有一年,种花菜赶上好时候,价格比较高,本地卖7毛,徐州卖2元,于是,父母一起拉车到很远的徐州卖,一年竟赚了7000多元钱。这是母亲的骄傲,经常听她说起。
然而,种菜也有风险,价格极不稳定。有一年,种了两亩大白菜,结果本地一分钱斤,听说西岗那边价格较高,父母一起拉车到西岗,走了很多路,趟了2条河,到了那边,才几分钱一斤。她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也经常说起。
而我印象最深的是母亲卖芫荽的经历。
上五年级的时候,她在菜园里种了8分地的芫荽,到了上市的季节,每天天不亮,先到地里把芫荽一颗颗的拔起来,再背回家将它们一一洗干净,最后用洗好的苞米皮一捆一捆的捆好。
有一次憋尿5点多起床,看见她正在捆芫荽,旁边散放着少部分芫荽,快捆完了。已经捆好的,被码放的整整齐齐,放在另一边,像一排排小士兵。我看已经捆好那么多,心里发憷,问她几点起的,她说3点多,心里顿时觉得妈妈好辛苦。中午放学,过了饭点好些时候她才回来,我问她今天卖的怎么样,她恨恨地回答我说,在集上等了一早晨,5分钱一斤都没人要,最后便宜处理了。
那一刻突然好心疼她,知道了她卖菜的辛苦。从那一刻开始,我长大了。从此以后,再也没要过一分钱的零花钱,也不再要求买新衣服,到现在衣服大都100元左右。不是买不起贵的,只是一想起她当年卖菜的辛苦,我的钱就花不出去,被我紧紧的攥在手心里。
然而我买起菜来,绝对是集市上最豪爽大方的,从不讲价,也不挑拣,劝我多买一些,我就多买一些,旁边的人让我买,我也买,非常好说话。
小区南面的城中村里有一道街,由于没有税收,很多农村的老人都来这里卖菜(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于是天然形成了一个品种齐全的菜市场。
每当看到进城卖菜的老人,穿着老旧的衣服,面前铺着一小块塑料纸,摆放着种类不多的青菜,坐在地上等待买家时,心都会很酸、很不忍,脑子里总会想象妈妈卖芫荽的场景,就特别想上前去买一些,帮助他们赶快卖掉。
从集北头走走停停,一路买到集南头。明明已经买了很多,装菜的袋子挂了一车把,明明家里只有3口人,吃不了那么多,脑子里却根本没有这些考虑,只想停下车买菜,能帮几个是几个。回家青菜根本吃不了,在厨房,散乱的黄了一地。
这成了我的苦恼,老公训我吃不了就别买这么多,母亲也训我浪费钱,可我回答,一想起你当年卖菜那么辛苦,我就忍不住想帮他们。老妈无言以对。
但是我一个人能力有限,在集市的另一头,还有那么多进城卖菜的老人,我帮不了那么多啊。只能硬着心肠从他们身边走过,心里在哭泣,不能帮到他们,我感觉很难过,感觉很内疚。
因为不想再面对这种内心纠结,渐渐不去赶集了,宁可在附近的蔬果超市买贵一点的菜。对于苦难和不平,我最终像大多数人一样,扭过脸去,以求得眼不见为净。
再见到衰老的菜农时,我的心只微微挣扎一下,或者忘记挣扎,匆匆地从他们身边过去。
我的大脑已学会了忘记过去,但这份纠结却始终驻扎在心里某一处隐秘的位置,我的心知道。
这个怪癖大概是种心病,想来最高明的心理医生都治愈不了,因为是生活这个烙铁,在我心里烙下的深深烙印,标注了我的生命来源,终其一生都无法抹去。
这个烙印结了美丽又丑陋的疤,与我的心脏紧密的重合在一起,随着我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脏的跳动,露出了命运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