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这个称呼总比“爸爸”这个称呼更沉重。
《摔跤吧,爸爸》中有一幕是女儿在外接受正规的摔跤技术后心理也逆反父亲残酷的训练,回到家跟父亲比赛赢后,父亲一下子老了很多沉默很多,父女也生分了很多。女儿按照教练指示却比赛节节战败,父亲来了,他知道女儿需要什么该怎么做,女儿终于相信父亲是对的,她赢得了比赛。父亲总是很了解孩子们的长短。
每次跟母亲视频聊天时,母亲总是小声跟我说跟你父亲说几句话,他就在旁边,然后手机里是父亲带着老花镜看着我,而我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父亲有个臭脾气,我随他;父亲翻脸比翻书还快,我比他更快;父亲倔强得撑起整个家,我倔强得独自在外打拼;父亲不会拐弯抹角,我更是直言直语。父亲总说你怎么像我这么多,我心里却在想有时候我多么不想像你啊,比如你的坏脾气。
父亲在4岁的时候被带到我现在的爷爷奶奶家也是他的亲姑姑家养,那时他好像有些记忆了,现在猜想那时的父亲该有多少次哭着要回自己的家找自己的父亲母亲还有哥哥。究其原因是现在的爷爷奶奶没有儿子,想领养父亲,之所以是父亲,也是觉得父亲看起来就像有能耐的。直到现在,父亲对自己的亲生母亲还是有点怪她当初这么狠心。
我不知道父亲小时候的故事,只知道父亲小时候的身手很好,经常一个人对打好几个小孩。我又猜想,那个贫瘠的年代,同村的小孩会背后喊着你不是我们村的小孩你的家不在这里你的父母亲不是你的亲生父母亲,可能这样才练就了父亲的好身手吧。
父亲原来的家是富农,大背景下,他的父母亲经常被带去批斗,家里积蓄的那点财产早已散落,为此,他的父亲精神有点不正常,但对父亲却是很慈爱,经常来这个家看父亲。这个家很穷,爷爷奶奶父亲姑姑还住在土房子里,后来,别人把母亲介绍给父亲时,母亲看到这样的一贫如洗也答应了,父亲拿着母亲的照片跑去给自己的母亲看,得到允许后,父亲带母亲去集市上看了场戏就这样母亲嫁过来了。没过几年,父亲和母亲盖了砖瓦房,却是经历了好几段时间后才有了堂屋、厨房、院子。
可能自小尝过孤单的滋味,我们兄弟姐妹4个,父亲总对我们说以后可以有个照应,哪怕家里被罚钱被没收土地他都挺过来了。我的父亲,上有2双老人下有4个嗷嗷待哺的幼儿,记忆中无论多穷多苦,父亲也从没有让我们挨饿过,可想而知父亲真的很有能耐。无论铁匠活木匠活地里活父亲都干得像模像样,外公经常说你父亲能干勤劳聪明着哩是个大能人。
一大家子人,光靠种田肯定不行,父亲想到了种菜,然后拉到集市上去卖。那个时候,父亲和母亲前天把菜采摘好清洗好捆扎好,第二天天不亮,父亲骑着老式自行车后座带着装满新鲜菜的两个手编篮子去集市,赶到中午日头过后集市散了就回家,有时候全卖完有时候还会剩点。而每次回来家总会带点肉和小零食叮嘱这些是我们吃的那些要给奶奶留着吃,方圆几个村子都知道父亲很孝顺爷爷奶奶。慢慢的,村里人都跟着父亲学种菜,每家的生活都好一些了。地里的菜种类和数量也多了,父亲思忖着附近的集市销量小,不如到远点大点的集市去卖,自行车驮得少走得慢,就跑去买了机动三轮车,村里人都来我家看父亲这个火车头又搞啥新鲜玩意了,不久村里好多人都开着机动三轮车去卖菜了;冬天太冷,父亲想着搭上塑料大棚再分些小塑料棚就可以种菜了,村里人也赶着来请教怎么搭棚;自家留下的菜种子收成少,父亲就花钱去买优良种子,村里人也来问父亲怎么甄选优良菜种子。那时候父亲还买了全村第一台电视机,全村第一台荣事达洗衣机,全村第一部固定电话。
记忆中父母亲很辛苦。夏天很热的时候,别人家都在树荫底下打牌聊天,只有父亲还在集市卖菜,只有母亲顶着毛巾还在地里给蔬菜拔草;暑假时,天不亮,母亲喊醒我去帮她看沟,地的一头是母亲一边用发动机抽水到每条菜沟里一边给施肥,地的另一头是我看着水流快到时跟母亲喊着断沟切水到下一沟里,有时看不清或没估算好水流或我打个盹,到头的水流得到处都是。每年的春节前后都是最忙碌的时候,春节前,家家户户都在备年货少不了蔬菜,趁着这,全家一起把蒜苗、大葱、香菜等大棚蔬菜采摘清洗捆扎好去卖,而这也是我最痛恨的时候,尤其是蒜苗和香菜从地里采摘回来都是泥,母亲光着手先用一池子凉水侵泡一会然后再光着手捞出来沥水完再剥掉蒜苗的皮和枯叶子,香菜也是这样剥掉枯叶子,每一根每一根整理干净捆一小把。因为赶着过年前几天要把菜卖完,每次都是把机动三轮车堆得很高,父亲开着三轮车母亲坐在他旁边踩着天寒地冻天不亮就出门了,一般到下午才能回来。路上总会遇到要爬坡,母亲总是下来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推三轮车,最可恨的是遇到风雨雪。后来偶然间听到父亲说有一次下雪爬坡,车轮打滑,父亲母亲还有一车菜全都摔倒到河沟里,距离已经时隔多年了。腊月29那天,父亲母亲总会喊大哥和弟弟给每家亲戚送一车过年吃的菜,也有他自己的父母家和哥哥家。通常,春节前几天父亲总会抽时间甄选来年的黄瓜和西红柿种子,开始会用一个竹子簸箕泡种子等到发芽了就会一颗颗移到塑料大棚里提前准备好的一个个小黑色的塑料小袋里,小袋里有事先装好的营养土,一排排放好用塑料布盖着每天都来看几次。春节后天气变暖时,中午会掀开塑料布透透气,下午又重新盖上,等到菜苗长大一些就可以移到大棚里了。在长苗的这段时间,父亲母亲会扛着锄头把冻地翻翻再开始用大竹子搭塑料大棚再用小荆条搭5个一道道小棚,黄瓜苗西红柿苗就在这些小棚里长大,每天9点左右父母亲会把八九个大棚里的小棚塑料布掀开透气,到下午四五点再重新盖上。塑料大棚中间高两边低,这个过程父母亲需要很弯腰才可以,我们几个小孩一放学就跑来给父母亲帮忙。春天经常刮大风,塑料大棚有可能被风掀开,有时也会抱着被子搭上去,遇到下大雪的时候又需要不时地用铲子把塑料大棚上的雪小心刮掉,夜里也要起来好几次去扫雪,防止塑料大棚被大雪压塌,不然来年家里唯一的收成就打水漂了。而种菜的辛苦又岂是我三言两语就描述清楚的,后来出门在外的母亲不论多苦也觉得比不上在家里种菜时的苦多,至少不用担心刮风下雨雪风餐露宿了。
家人坐在一起择菜,一根根去掉枯叶整理成一小把,再递给父亲用稻草有条理地捆起来,还要捆得好看点有卖相,有时候父亲来不及接过来那么多,七八岁的我就学着父亲的样拿稻草捆菜,父亲总夸我捆得比他捆得还漂亮。
家里的农活,父亲没让我做太多,他知道我学习成绩好,身子弱,要走上学这条出路,自然而然地总让我先做完作业再去帮忙。
考上县城一中的时候,父亲请亲戚朋友到镇上的饭店吃饭庆贺,父亲说不管多苦只要我肯读他和母亲都会供我,哪怕砸锅卖铁,而这时村子里好多跟我年龄相差不多的都已经出门打工挣钱填补家用。父亲说他一直觉得我能读出个名堂,我也成了读书娃们的学习榜样。一个人在县城读高中,父亲就经常到县城卖菜,隔几天会到我住宿的小屋给我送些吃穿的,有时候到了周末,我会跟父亲在菜市场待一会,看着父亲卖菜,等到快中午集市散了父亲回家,我回住的地方学习。后来很多次我看到卖菜的,总会想到父亲的辛苦,为了卖完最后一点菜等啊等很久。深知父母亲挣钱的辛苦,读书时总想着省点钱。在县城上学自己住宿不会做饭,父亲教我怎么煮饭炒菜,有时饭菜不熟将就也吃了,等到每2周回家再猛吃几顿好的,每次这样我都严重消化不良上吐下泻;有一次回家为了省钱,借同学的自行车骑18里路回家,到下坡时没刹住摔了一跤膝盖蹭破皮,父亲虎着脸说以后就搭汽车回来不许再骑车了;冬天我的手脚容易生冻疮,父母亲偷偷商量后花了100找人给我和妹妹定做了羊毛皮靴,拿到鞋的那刻,我生气的把鞋扔了喊着我不要,其实是心疼父母亲挣钱辛苦。
我的学习,父亲是很放心的,我不耐与人说话,母亲有点怪我上学嘴笨,父亲就跟母亲说女儿上学跟她们没有共同语言当然不说话了。还好,高一时的成绩一直都很好,高二分科我选了理科,觉得这样父亲会高兴。每月底回家我会带上几本书,父亲总说回来了休息下眼睛好好玩玩去串串门,我说你知道我不喜欢宁可在家看书,父亲没再强求,就让母亲做我喜欢吃的,准备回学校带的东西。高三上时,已经1个月回次家了,父亲担心我自己做饭缺营养又费时间就让母亲过来给我做饭,家里他自己能扛着,过了几天,母亲说心疼父亲太累就回家了,等到我快高考时再来给我做饭,我就到外面买饭吃了。11月份,父亲想去宁波找点事做,种菜也越不挣钱了,我们长大了花钱也多了。父亲临走前来县城我的住处找我,中午我在学校门口吃完就回教室了,见我没回来父亲和妹妹跑到学校一间间教室也没找到我,晚上回住处时发现桌子上的钱还有一大堆好吃的东西,妹妹留的纸条说父亲要去宁波了让我好好学习等到高考时就回来,我哭了。后面就是母亲和哥哥来县城卖菜给我送吃的,我跟母亲说父亲不在家,就觉得很害怕很害怕很不安全,母亲说父亲一切都好也会打电话回来的。高三下的成绩总是忽上忽下,心理落差很大,高考考得不好,回到家我就哭了,父亲说复读吧,我哭着问他村里会不会说我,父亲说你不用在乎他们说的你又不吃不喝不欠他们的,你只管你的读书。还好,第二次高考超过重点大学线,父亲高兴坏了,要知道我是我们几个村子里唯一一个女孩读书还读重点大学的,父亲说要不就读省内重点大学吧出门太远不放心,我说好,紧接着父亲就通知亲戚们过来吃饭喝酒庆贺了。
大学开学时,父亲执意要送我去省城,他说不放心我一个女娃去那么远的地方,我说有人接呀,最后还是执拗不过,父亲还是送我去读大学了。那天把我安顿好,和父亲在学校食堂吃了晚饭,父亲说他去找旅社住一宿,第二天再回家,让我先回宿舍休息,可谁曾想那天他在草地上呆了一晚上,还跟我说和好多家长一起聊了好多孩子的事情。早饭后,父亲带我随便逛逛学校,交代我按时吃饭不要怕花钱好好读书就急着回家了,我竟不知道父亲该问了多少路怎么到的汽车站什么时候回到的家。
进入大学后,我依然过着简朴的生活,好好学习争取拿奖学金。第一个寒假回家已很晚了,父亲开着机动三轮车在汽车下车地等了好久,我猜不出他的心情,回到家,跟父母亲一起择菜,那时的我兴奋地用普通话跟父母亲绘声绘色描述大学的精彩,父亲说回到家就用家里话吧。
四年的大学,我好好学习拿了不少奖学金,后来我选择读研。父亲电话里说你保研到本校不是挺好的嘛干啥非要那么辛苦去考其他学校的呢,我说父亲你应该相信我能考上,我要读更好的,以后的路我自己选择吧,父亲沉默了一会说好我支持你。
索性我没让他失望,我去了全国最好的学校之一读研,父亲应该也是很高兴吧。
往后的日子,很多时候我不再会征求父亲的意见,只是把结果告诉他,慢慢地跟父亲的电话越来越少。只是觉得父亲不再了解我,而我已长大,我有我自己的想法,我需要自己做决定,父亲的经验可能不再适合我了。每次寒暑假我们几个从家回学校的那几天,父亲总木讷地说还不如再多要几个小孩呢这样不会走得空落落的,我突然发现父亲开始像一个小孩一样舍不得了,就如我刚上高一每次回学校舍不得离开家时的眼泪直打转。
研究生毕业后,攒了一些生活费,我选择去了上海一家企业工作。父亲说找个离家近的工作不是更好嘛,我说父亲你不懂,我这个专业就需要去大城市才适合,父亲不语。
刚去大城市的新鲜没有跟父亲细说,刚工作遇到的各种酸甜苦辣也没有跟父亲细说,真的觉得跟父亲说了也没用,他不理解,我同样倔强地应对,我有我想追求的,我努力向自己的方向奔跑,而父亲越来越追不上了。
等到我结婚的时候,我说不想折腾在老家办酒席了这么多年在外上学对家里的亲戚都不怎么熟悉了,父亲说要办还要男方家开车过来接,怕别人不知道他还有一个读了研究生的女儿。我跟母亲嗔怪父亲还是要面子得很,母亲说这回就听你父亲的吧。
常常想这么多年在外一个人习惯了,慢慢跟父亲交流的越少,或许太像父亲,好久不给父亲电话,简单问几句身体如何工作如何,而那些遥远的老家琐事我再没耐心听,随便附和下就急忙挂电话了。妹妹跟我说父亲老了很多,前年在老家操办盖房子的事累的也窝了很多气,我说就是很要面子他怪谁呢,可心里很心疼父亲为了几个儿女一辈子要强,什么时候父亲母亲才能清闲下来。
两年没见,在我生完宝宝后,父亲母亲坐了4个小时的火车2小时的地铁来上海看我。因为一直在照顾宝宝,竟没好好跟父亲母亲说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相处,反而生疏了客气了。第二天,父亲母亲着急着要回去,我一脸的不悦,我说父亲你怎么心就那么小得像针眼呢,我有我的生活,这么多年一个人在外也很不容易,我有我的处世方式,不需要你掺合,你不懂,而我说完却不敢看父亲我也知道我说重了。父亲不语,跟母亲说回去吧。
有时候我也在想到底哪里出了错,我和父亲竟陌生成这样。妹妹跟我说父亲真的老了很多很多,很多时候都像一个小孩不想离开我们,一时间我懊恼不语,父亲真的老了,而我也已长大,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需要父亲的庇护。
小时候总觉得父亲像一位盖世英雄,不论多苦多难,只要父亲在,就心安很多暖和很多,等到长大后,就觉得父亲追不上了,努力想挣脱他的说教和意见,他成了过去。我们就像父亲放飞的风筝,向往蓝天的风筝在风的带动下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为了想离我们更近,他试着扯扯线,就是拉不回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