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7日是我70周岁的生日。
我对老伴说:满70岁不安逸。你看,还没有活出个名堂,一晃就古稀了。
不安逸还是满了。70周岁是大寿,依旧俗好像还得“做满”,亦即高规格庆生之意。这在民间是很看重的。何谓“古稀”,说的是从前能活到这把子年纪的人极少。从前人均寿命偏低,即便活到我这把年纪,也是拄了拐杖,颤颤巍巍、一阵风就会吹倒的样子。人生已入晚景,来日无多,就算没有活出什么名堂,老伴也执意要操办寿宴,热闹一番。家人团聚,倒也其乐融融。一向对生日淡漠的我,热闹之后,竟无端生出几许惆怅、几分感叹。信手写来,是谓“漫笔”。
历史上的今天
7月7日,原本是一个极普通、极平常且相当闷热的日子。
自人类发明公元纪年以来,7月7日已经有2023个了,公元前还有无数个七月初七。在我看来,第1953个7月7日相当重要,因为那一天有了我。或许你认为不重要,一个小人物,随便降生于哪一天都无所谓的。但是我不这样认为。没有我,就没有“今天”这个话题。
对于小人物来说,出生前后都不会出现什么祥瑞之兆。我曾多次问过我妈,怀着我时是否梦见太阳落在魏家天井,或者月亮挂在晾衣绳上,梦见龙蛇一类的东西也行,回答是否定的。这就说明我这辈子不可能发达。回忆起来,在少先队只当过小队长,当兵五年弄了个副班长,在川锅厂8年任的是正职——生产组组长,退休前任台长助理,助理不分正副,没有副助理之说,算是正的,惜乎组织部未予承认。幸亏降生时也没有凶兆,生下来第一个感觉只是这世界太热,但当时无法用语言表达。
老百姓对生辰八字是相当重视的,但一个人出生的时间、地点和家庭自己说了不算,完全靠碰运气。人们的婚丧嫁娶均可自行确定吉日,生孩子当然巴不得选一个大吉大利的好时辰,但是实施起来误差太大,困难重重,最终只好听天由命。我长大后一直写不好笔划太多的“魏”字,一直特别怕热、怕蚊子,多半是7月7日造成的。
似乎可以断定,7月7日是个灾难性的日子。
公元一千九百三十七年的今天,爆发了震惊中外的芦沟桥事变,日本鬼子发动了灭绝人性的侵华战争。我始终不明白:小日本为什么要挑一个炎热的日子开战?就算他们不怕热,不怕蚊子,7月6日抑或7月8日就不能开战么?事实证明那日子是不吉利的,8年后他们竖起了白旗,而且还挨了两颗原子弹。那场该死的战争,使我的生日无可避免地散发着一股子血腥味。我曾经研究过,在炎热的季节人类会不会特别好勇斗狠,会不会热得丧失理智,动辄暴跳如雷。答案是否定的。就我个人而言,尽管生于炎夏,但基本上算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我不喜欢舞刀弄棒,不爱争吵,对一些对抗性极强的运动项目(如拳击足球之类),也缺乏兴趣。如今中日邦交正常了,性能良好的日本轿车、日本家电源源不断进入中国市场。人们似乎淡忘了那个应该永远刻骨铭心的日子。
7月7日曾经还是个黑暗的日子。
从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八年恢复高考以来,渐渐有了“黑色的七月”之说。7月最黑暗的两天,分别是7日和8日。就在历史上的今天,500多万名考生挤在闷热的教室里考试。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因巨大的压力而显得苍白、憔悴。他们睡眠不足、头昏脑涨、虚汗长流。教室外,数以千计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为之牵肠挂肚,揪心揪肺,六神无主。就在今天,命运之神将制造数不清的悲喜剧,如灵猫戏鼠般将众生玩弄于股掌之间。在和平年代,这种折磨的残酷性、长期性并不亚于那场抗日战争。对此,我不但困惑而且万分愤慨:为什么一定要把高考定在炎热的七月?!七月也就罢了,提前两天或者推迟两天又有何妨?我的生日就这样被高考给毁了,成了被人诅咒的日子。我暗暗希望在将来的某一个7月7日正式宣布取消高考,并且把这一天确定为“国际学生狂欢节”,使之成为全世界青少年最开心、最灿烂的日子。而有幸生于7月7日的人自然也就乐在其中了。高考并未取消,但终于改在了6月,这让我好受了许多。
除了战争与高考,与7月7日有点瓜葛的是农历的七月初七。后者是个好日子,传说中牛郎织女每年都在这一天相会,喜鹊为他们搭桥,这一天因而显得既浪漫又温馨。牛郎和织女两地分居是王母娘娘造成的。在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时代,他们竟敢自由恋爱,进而非法同居、非婚生育,于是王母强行拆散了他们。王母遭到了持久的抵抗,终于动了一点恻隐之心,每年给小夫妻一天探亲假。牛郎织女的事迹,主要是他们对爱情的忠贞不渝,感动了一代又一代古人。宋朝大词人秦观有《鹊桥仙》曰:“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意思是感情最重要,朝夕相处倒在其次。这种观点,现代青年是很不以为然的,认为不人道,太迂腐。在他们看来,一日之欢的代价,是整整一年的煎熬、焦渴,未免得不偿失。现代人追求的是:只要一朝拥有,不必天长地久。“白头偕老”之类,已是戏说。而朋友的问候语常常是“离了么?”
七月初七,不说也罢。
长寿与短命
人到老年,开始懂得了热爱生命。因为忽然发现,毛病多了起来,身体差了起来,下半生短了起来,本钱一天天少了起来。譬如我的本钱,别大手大脚地花,不抽烟,不喝酒,多锻炼,有可能还剩——管他剩多少,怎么可能不喝酒呢!
生命的可贵,在于它的不可重复性,轰轰烈烈也好,默默无闻也罢,好好歹歹就是这一辈子。灵魂寄寓于肉身,肉身一旦有了毛病,立即就会意识到平时看重的金钱美女、洋房名车统统是身外之物,带不走的。一个喝稀饭都嫌塞牙的老者面对满桌山珍海味的痛苦;一个白首老翁面对如花美女,恨其不举的尴尬……无疑是造化对生命最尖刻、最残忍的嘲弄。然而人这种动物是最短视的,往往不见棺材不掉泪,略有几个本钱,便看大了身外之物,一副要钱不要命的样子。
生命的可贵,在于它的短暂性。“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古人对此作了很多精辟的总结。这可能与他们的平均寿命偏短有关。古人年近半百,便可自称老夫;活满一个甲子,无疑算是高寿;到了70岁更不得了,妥妥的老祖宗,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你看欧阳修,作《醉翁亭记》时还不到四十岁,而笔下的自画像却云:“苍颜白发,颓乎其中者,太守也。太守谓谁,庐陵欧阳修也。”其龙钟老态,呼之欲出。古人易老且短命,由此可以想见。
古人短命,其原因是多方面的。首先是医疗条件差。我们看康熙大帝就知道,虽贵为天子,像打摆子这种小病就差点要了他的命。人们说如今各种稀奇古怪的病越来越多了,而过去根本就没有听说过。我不这样看。这些病古已有之,但当时中医看不出来,看出来也安不出名目。一论病,不是阴盛就是阳衰,不是肺金克了肝木就是脾土掩了肾水。麻麻扎扎,模模糊糊。说不出的病,统统谓之“暴病”。此外,中药性慢,一遇急症便束手无策。至于器官切除之类的手术,更是难以想象。第二个原因是早婚。女子“年方二八”便属妙龄。十六岁的女孩子,正读着高中,还在父母怀里撒娇,而那时却该出嫁了。依“女大三,抱金砖”之说,男孩子结婚还要早些。“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则鼓励早生、多生。“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说明古人是很能生产的。过早的生儿育女,过重的家庭负担,只能让人未老先衰。一个40多岁的祖父,就算你不老,儿孙们喊也把你喊老了。第三个原因是人际关系太过复杂。等级森严,诸般禁忌,让人成天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谨小慎微,不短命才怪!越是短命,越渴望长寿。有道是“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于是老子的“道”演变成了“术”,各种金丹丸散着实误了不少帝王将相。
现代文明给人类提供了长寿的条件,尽管这也污染那也污染,河水喝不得井水也不敢喝,现代人的寿命还是在实实在在地延长。而且,人们很不容易感觉到年龄的增长,越来越“经老”了。五十来岁的人,听见小孩叫爷爷,一定很奇怪,以为自己是叔叔。不但自己奇怪,一旁的熟人还要帮他奇怪,以为他至多不过是伯伯。50岁的人和30岁的人一齐进歌厅,一桌打麻将,彼此未必有明显的代沟,称兄道弟,十分融洽。如今的中年妇女本来就不出老,加上诸多美容术、化妆品的包装,与五六十年代的人相比,简直就是妙龄。至于70岁的人,早就不“稀”了,因为八旬老翁比比皆是。
70岁之前的我,从来不把年龄当回事。
然而轰一声就满70了,就“古稀”了,就属于极少数赖着不走的人了,还能够完完全全无动于衷吗?
细想一下,过生日是一种提醒,引起你对时光的重视。比如电子时钟,你不看它,它一刻不停地走;你盯着它,它一刻不停地走;你忘记了有这么一只钟,它还是一刻不停地走,直到把电能耗尽。倘若定时敲钟,情况就不一样了。当——!咦?一点啦!当,当,当!——哎呀不好,三点了!生日那天庆不庆生,请多少客,对生命本身并无影响,不庆生照样满了一岁。但一经提醒,就觉得是一回事,而且还很严重。对青少年的提醒,无非是该懂事,该成熟了,该担当责任了,该结婚生子了。对中年以后的提醒则有些不妙,其中加入了催逼:快了,快了,要退休了,要老了,要去了!这回的钟声特别响,而且一口气“当”了70下,生怕你误认为自己年轻。
依我的观察,现代人是不太在乎年龄的。反正时间多多,有空就打麻将。过去必须凑够四个人才能打,现在越来越灵活。两个人便可以对抠,又叫“摸团鱼”,三个人叫“扯牛尾巴”,四人以上,可以“血战到底”直至“血流成河”。除了打麻将,还可以“喂猪”或者“买马”,“马”和“马”之间还可以发生关系。我是不反对打麻将的,因为这种娱乐有利于社会稳定,有利于拉动内需,促进“农家乐”以及茶楼的发展。但是我又暗暗担心,这悠闲、滋润中隐含着一种危机,那就是信念的缺失和理想的消解。这在官场上表现得尤为突出。年过40,便万念俱灰,没有“追求”了。于是便随意起来,悠闲起来,潇洒起来,不负责任起来。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未老先衰,另一种意义上的短命。
没有质量的生命,长寿亦即短命。
今天,我已经满70了。这是个更加没有“追求”的年龄。年轻时对那种“追求”就不够执着,一向主张顺其自然,如今老了,追求不动了,自然看得更淡。
仍然坚持写文章,也可以算是一种追求,追求的无非是两个字:快乐。
活在当下,书写当下,及时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