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死
我在一个黑夜里与他相逢,那时雨下得很大。震颤大地的雷雨里,刀光剑影闪烁其中。
我重伤垂死,心想:我若不入江湖,不学这枪法,应该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
刀光闪过,我的手臂又添一道伤口。大雨击打在伤口上,带起的疼痛让我忍不住颤栗。随手一枪捅出,我只听得那人啊啊大叫,却不知伤了他哪里。
我跪倒在地,似乎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若不入江湖,又哪里能够碰到她?”我低声喃语,想起那尤喜黄裳的女子。我在江湖与她相见,江湖便已待我不薄,我怎能怪江湖?
枪法助我成名,让我于偌大江湖占一席之地,我怎能怪枪法?
“我该怪谁?”
我的声音突然变大,刀光剑影都在刹那止住,唯有雨声依旧炸裂在各处,似无情的讥笑。
“怪谁?”说话的应该是天令十二杀的黄子,武林盟执事府专管追杀江湖恶人的统领,交集不多,但我对他沧桑的声音印象深刻,“怪你自己!武林盟精心栽培你,望你扶持江湖正义,可你沦为杀人狂魔,连孩童都不放过!这条死路,你自己选的,怪谁?”
“不是我,他们不是我杀的。”我大声反驳,全然忘记身上的伤痛。尽管我已背负这个罪名数月之久,但每次提及都令我异常愤怒与无奈。
“那么多人见你提枪入神枪府找王映比武,之后神枪府满门被杀,你提枪逃跑。而且,死去之人都是被一枪致命,除了你‘霸枪’林觉能做到那般凌厉狠辣,还有谁?”
我心中苦涩,却也百口莫辩。那日我应王映之邀,去神枪府与他切磋。王映有一习惯,便是用枪之时必定喝酒,一手拿枪,一手端酒,江湖人称“醉酒神枪”。
比武正酣,王映却突然失神,我难挽枪势,直接捅穿了他的肩膀。
“我中毒了。酒……有毒,快,快去府中……”他声音急切,近乎嘶吼,让我忽地竟有些不知所措。
我赶到府中之时,却只见满门尽死,无一活口,而当我折返练武场,王映已经身殒,喉咙一个大洞,鲜血汩汩而出。之后,众多赶来的江湖侠客一拥而上,不由分说便向我杀来。
且战且解释,却发现他们全然不顾,口口声声说是我行此恶事。万般无奈之下,只好逃亡,这一逃,便是数月。
“是你执事府的府主,我所谓的师父——罗岳。”我不敢确定是不是他,但当今江湖除了我,便只有他的枪法那么狠辣。身将死,哪怕是猜疑我也要说,若最后罗岳真是真凶,我便也死而无憾了。
“哼,到这地步,你还敢污蔑府主,他可是你师父,你心恶如此,连尊师之礼都能不顾。今日我们便替武林清除你这祸患,收回枪法!也替死去的七位弟兄报仇。”
话音才落,五道白光已闪来。我放弃了挣扎,或许说,我已无力挣扎。
“阿弥陀佛……”一缕声音飘来,飘渺却又那么清晰。
新生
他一袭蓑衣,从远处走来,看不清他的样子。以石为器,他将我解救出来。
“无念,此事你若插手,就别怪武林盟不守约定,追究你以前的恶债。”
“相逢是缘,佛要贫僧救他,贫僧便要出手。他的往事,贫僧不问,他的将来,贫僧不管。日后如何了结,全在你们。此时此刻,我得带他走。”
来的人是无念,一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和尚。他曾经也是一个恶人,嗜血、好杀戮,后来深陷死地之时,为一老僧所救,从此心性大改,不光戒了杀戮,而且凡是他遇见的重伤垂死的人,都会尽力救,不论好坏。因他武艺高强,曾经的仇家报仇无望,武林盟也无可奈何,便听之任之,与他妥协,希望他惩恶扬善。可是,他又哪里管那么多。
天令十二杀的五人自是不肯放弃对我的袭杀,更有人已向我杀来。
“阿弥陀佛……”佛号再起,无念出手,那个欲手刃我的人被击退,口吐鲜血,应是身受重伤。其余四人随后出手,却也都受伤不轻。
我被他带到了一座小寺庙,庙中无佛,香火时断时续,却别有一股佛家气息。
疗伤期间,无念一直在寺庙,未曾外出。我曾问他为何救我,他也不过只说了缘份二字,再问,便是闭而不语。
我伤好以后,他失去了踪影,披着他的蓑衣。我又等了两个月,没有他的音信,也许,缘尽于此。
我迎来了我的新生,但这新生仅限于我的躯壳,心中对被陷害一事,始终难以放下。
我历经生与病,正在逐日老去,也曾无限接近于死。与至亲别离,天人永隔,长久怨己,所爱,亦长求不得。如今,放不下心中恨念。
我想,总该有个了结,来彻底新生。也许是心与身获得新生,也许只是心或者说只是灵魂的新生,但无论如何,总该了结。
我在一个阴沉的中午离开了无人来往的寺庙,披着一身破旧的蓑衣。临走前,我削了发,给早已空荡的佛堂上了一炷香。
了断
坪山崖,我与师父相逢,两人久久不语,师徒反目,心中滋味难言。
“我曾致力于枪法一道,一心奔着武林榜长枪门首把交椅而去,师父说我太过偏执,迟早走偏。我不信,以为万事尽心竭力终能有所成就,可结果是我见到师弟王映超过了我,成为第一,也见到你超过了我,跻身第二。我恨呐,恨上天为何如此待我,被师弟超越,又被徒弟超越,不仅没当枪门首座,还沦为江湖笑话。只能靠着这执事府府主之位,挽得三分颜面。”
他先开了口,让我原本尽力克制而得的平静,刹那崩毁。
“所以,你给王映下毒,杀神枪府满门,陷我于不仁不义?毁我们来成全你一人?”
“不错。”
“那你我,今日做个了断。”
“不为了断的话,我们也不必于此相见了。只是,若你杀了我,不怕背负弑师罪名?”
“反正背了不少罪,不怕了。”
话落。枪出,如蛇吐信,枪行如灵蛇飞舞,挡拿之间,獠牙毕现。
不知多久,我与他都已受伤不轻,可我终究是次于王映的第二枪神,我传承于他,又超出于他。我重伤,他垂死。
天空下起了雨,我收回枪,披上之前置于一旁的蓑衣,手提蓑帽,转身走开数步,又返回来。
也许,当我那日为无念所救之时,我便已为他影响。
“我……”
“呵,不必了!”
他提枪,捅向了自己,枪尖从下巴进去,气断身亡。
“阿弥陀佛……”
作揖,带上蓑帽,转身,贫僧从此成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