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一束光》
山里的夜,像一块潮旧的缎子,一抖就落满灰。林小雨数到第七颗星掉进云里时,听见隔壁祖父咳嗽——锈锯拉木,嗤啦一声,把夜锯得更碎。她伸手去摸炕席底下那半本《初一数学》,封面霉斑弯成下弦月,像谁掐住书皮的青白指甲。
“老赵家明儿晌午来抬人。”祖父傍晚的话还在耳窝里滚,腌得发咸,“彩礼够给铁蛋说媳妇。”铁蛋是堂弟,去年才断奶,此刻在西屋咂嘴,声音湿答答,像一条小兽正舔她的骨头。
她数房梁垂下的蛛丝,忽然想起王老师说过,城里姑娘十六岁还给洋娃娃梳头。她笑不出,只把那条槐木假肢往怀里拢了拢。木头发亮,像赵三狗家的骡子髌骨,磨得能照出她缺了一截的影子。
“喂。”窗根底下冒出声音,圆滚滚的脑袋顶着草——赵三狗,明天要当她“男人”的瘸子。烟杆扒窗缝,嘶嘶的,像蛇吐信:“给你。”
竹篮里躺着三样聘礼:一本《新华字典》,独缺“女”字旁;半截蜡烛;一块驴打滚,油纸上渗着豆沙,凝成痂。赵三狗的左眼被骡子踢成磨砂玻璃,映着月光,像给黑夜镶了一块坏掉的窗。
“俺娘活着时识几个字。”他声音晒裂了,掉渣,“你……想认,俺下回给你带一年级课本。”
小雨指甲掐进驴打滚,豆沙溢出来,像干掉的血。她想起被抬回村那天,祖父把她的书包扔进火塘,赵三狗蹲下去,用火炭手背擦她的泪——疤与月光叠在一起,像两条交尾的蜈蚣。
“为啥?”她嗓子锈了。
外头夜猫子笑。赵三狗的影子矮下去,跪坐在窗根。“俺娘是被卖来的。”草叶擦着他话里的碴,“生俺那年,她攒十九个鸡蛋,想换《赤脚医生手册》……”风把后面的话撕碎,只把一片月牙铜片放在窗台,边缘穿红绳,像一道不肯愈合的伤。
后半夜冻雨,小雨把铜片贴胸口,凉得像一口井。她数瓦缝漏下的雨,发现字典里“山”字旁被铅笔涂黑,旁边歪歪扭扭一个“光”。雨点敲铜片,叮——无数小牙齿啃铁链。
天泛青,她听见赵三狗木腿“笃笃”地离开,声音和她假肢互为回声。她把铜片系在断肢上,晨光爬上炕沿,照见字典上被涂黑的“山”——其实留着一道极细的缝,有光漏进来,像命运偷偷打了个活结。
婚礼没有鼓乐,只有雪把山路铺成一张旧宣纸。小雨自己走进赵三狗的土坯房,蓝布衫洗得发白,像把往事穿在外面。屋里无喜字,只有一架书,木板与砖头搭的,站着十几本残书,像一群缺胳膊少腿的伤兵。
赵三狗怕踩坏什么似的,缩在门口:“你……不想,我睡地上。”
她抽出一本《十万个为什么》,扉页有女人字迹:“给三狗,愿你能走出这座山。——娘”
“你娘没走出去,”她轻声说,“你想让我走出去。”
他点头,左眼那朵磨砂云忽然湿亮:“等你能走,我就地放炮,给你送行。”
夜里,油灯把两人的影子钉在墙上,像一对剪坏的纸人。小雨把报名表贴在胸口,铜片滚烫。赵三狗在屋外咳嗽,木腿敲石阶,声音像更漏,一滴一滴,替她数剩下的夜。
后来,他卖骡子给她换不锈钢假肢。她站起来,雪化第一声脆响。再后来,他背她走十里山路去考试,背脊像一块移动的陆地。她考上那天,村里人围着红纸,像围着一摊新血。有人小声说:“这丫头命硬,克得男人卖骡子。”
赵三狗咧嘴笑,左眼那朵云散开了,露出底下黑得发蓝的瞳仁。
冬天,雪把山缝死。小雨在灶前烤火,铜片映得她颧骨两团金。她用木棍在灰烬上写字:
“我想看看山外的光。”
赵三狗捧一本《乡村教师手册》进来,封面卷得像老白菜叶。
“你教俺,”他说,“俺再教村里那些女娃。让她们也识得‘女’字旁。”
小雨抬眼,火舌跳上她睫毛,像两排小牙齿在咬夜色。
“好,”她答,“我们一起。”
窗外,雪继续落,像给世界撒纸钱。屋里,灯芯结了个大花,啪地一声炸开——像谁偷偷放了个最小的炮仗,替他们提前送行。
山里的夜仍旧来得突然,可这一回,缎子裂了口,光漏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