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都记得多年前与太宰治相识的那个下午,落日的余晖填满了图书室的每一个角落,先生的书被放在一起,从《斜阳》到《奔跑吧梅洛斯》一直到《人间失格》。
窗外的鸡蛋花开的正浓,大片大片的白色花朵发出明晃晃的令人目眩的光泽和馥郁的香气。然而彼时我的脑海中全部是那四个字,人间失格,究竟是经历了怎样的人生才会给自己的自传体小说取这样的名字呢?
《人间失格》完成的1948年,太宰治终于成功地和他的一位女性崇拜者跳海自杀了,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夙愿。从很早开始,他就深感自己已经失去了做人的资格,他这么写到,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他被内心深处的罪恶感俘获了,仿佛溺水的人,一直在世间挣扎。一直到他39岁生日那天,他的遗体被人找到了,《人间失格》自然而然的成为了他的绝笔书。
当太宰走在大街上,看见别人明朗的微笑,或者面无表情的路人,看见阳光明媚照在地上。这些美好或者普通的事物都让太宰感到羞愧和自惭形秽。
因为这些事物都让他想到自己平庸、失败、找不到出口的人生。
他已经想不起这样的事情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或许是因为他是财团的小少爷而被赋予了过高的期望,或许是在他父亲去世后就必须要承担更多的责任,或者在潜意识里他觉得自己需要为家道中落负责。
他尝试着去做正常人做的幸福的事情,比如恋爱、旅行和饮食,可是却似乎丧失了感受幸福的能力。
这些事情给他带来的只有更大的羞愧。
神说,人类有七宗罪,贪婪、傲慢、嫉妒、懒惰等。然而只有他一人,深切地感受到并承受着这一切。
如果连“幸福”这种事情都让人感到绝望,那么这种生活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样的人很多,他们对世界抱持着悲观的态度,他们身体内都藏着一个名为绝望的内核。
阿德勒说,以奉献为意义的人生才能感受到幸福,爱别人,为了别人成就自己。阿德勒大概会评价他,这样的人痛苦的根源在于把自己人生的意义定位成了成就自己。
或许,带着这样的期许长大的人是得不到幸福的也说不定。
太宰治曾写下,人拥有生的权利,同样也应该拥有死的权利。
他这么写到,我装出一副早熟的样子,人们就谣传我早熟。我装出懒汉的模样,人们就谣传我是懒汉。我装作不会写小说,人们就谣传我不会写小说。我假装爱撒谎,人们就谣传我不会写小说。我假装爱撒谎,人们就谣传我是说谎的人。我假装有钱的样子,人们就谣传我是富翁。我假装冷漠,人们就谣传我是个冷漠的家伙。可是当我真的痛苦呻吟时,人们却指责我无病呻吟。
他认为自己是连幸福都害怕的懦夫,碰到棉花也会受伤。
太宰治注定要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只能靠演戏来融入到身边的人中去,通过不停地让自己出丑来取悦别人,然而却始终无法取悦自己。
他伪装成一个拥有凡人价值观的人,他与另一个同样在取悦别人但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取悦别人的人不同,对凡人的愚蠢他看的一清二楚,他一直在演戏,旁人则是他演什么便相信他是什么的傻瓜。
他一点点地在世间沉沦,各种不幸慢慢累积,逐渐淹没了他。他病态地接受了所有的不幸,并对人性和现世彻底绝望。他越懦弱,越不想伤害别人,越显得任性,越深深地伤害到别人。
可是,太宰治为何要如此卑贱地活着?
在《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里,同样是被人嫌弃,同样是命途多舛,松子从未放弃生的希望。因而她的遭遇更容易让我们同情,更容易让观众得到情感上的共鸣。
松子,太宰治都是在幼年被抛弃了的,偏偏他们又如此早慧和敏感,抑或是这种遭遇让他们早慧和敏感。
文章憎命达,想要成为一个出色的作家,有一个不幸的童年就足够了。
一个人在幼年被抛弃,或许会觉得自己一生都是被抛弃的,即便后来长大后,摆脱父母并和世界建立恰当的联系。他们却早已失去了依靠自我去构建和这个世界之间关系的能力。因而他们选择有意识地去取悦别人,并自然而然地认为自己是卑贱的。
这种情况放到太宰治这里,他认为自己已经失去了做人的资格。因而后来,即便他成了在日本文坛举足轻重的作家,内心的那份残缺与卑贱之感始终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他就像是神的孩子,是一生都在取悦别人的病人。因而终其一生,也很难找到可以取悦自己的方式,体会不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死亡于他,更像是一种解脱与救赎。
在这个世间,集病态、偏执狂、妄想症等极端性格于一身的人,如果他们还没有去精神病院,便会有一个统一的名称来称呼他们,艺术家。
艺术家的价值可以纯粹到,描写无价值的价值,找到无意义的意义,从病态中发现美丽。你可以用这世间的道德完全否定他们的人生,却没有一个可以否定他们所创造价值的理由。
因为内心深处拥有着一个太过美好的世界,一个与现实世界相差甚远的世界,这个与现世不符的世界让太宰治感到深入骨髓的绝望。他看清楚了世界的真实面目,却没有选择同流合污,就像神的孩子一般,只不过是用来牺牲与赎罪的那种。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