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琥珀之谜
市师范大学文学院主办的“陈孤永孤独美学研讨会”不仅在国内人文学术圈内激起波澜,其影响也悄然渗透至更广泛的领域。在研讨会结束一周后,市博物馆的一位副馆长,在浏览相关新闻报道时,目光被反复出现的那张琥珀配图所吸引。作为一名有着二十年从业经验的文博工作者,他对这种承载着远古生命的树脂化石有着职业性的敏感。
“这块琥珀…”他推了推眼镜,将电脑屏幕上的图片放大,“状态有些奇特。”
裂痕的走向,内部空腔的形态,都与他常见的虫珀、植物珀有所不同。更重要的是,陈孤永日记中关于这块琥珀“异常冰凉”、“暗影流动”的记载,虽然被学者们解读为心理投射或文学隐喻,却在他心里埋下了好奇的种子。一个电话打到了研讨会主办方,几经辗转,又联系到了负责陈孤永遗物处理的社区。经过一番并不算太复杂的沟通协调,在征得法律意义上(尽管并无直系亲属)的同意后,这块裂开的琥珀,连同那个承载它的深色丝绒垫,被以“暂借研究”的名义,移送至市博物馆自然科学部的实验室。
于是,在网络狂欢和学术解构之外,陈孤永留下的最后一件重要“遗物”,开启了一段截然不同的旅程。
进入博物馆的流程严谨而刻板。琥珀被赋予了一个冰冷的编号:2023-HP-07。它被安置在一个恒温恒湿的专用透明展柜中,柜内铺着黑色的吸光绒布,唯有上方两盏精心调校角度的射灯,投下柔和而精准的光线,将它每一个角度、每一道纹理都照得清晰无比。它不再是一个孤独老人床头的私密供奉,而成了一件被观测、被分析、被定义的“标本”。
几天后,市博物馆一个不太起眼的临时展厅,“都市记忆与生命印记——特殊征集物品特展”悄然开幕。展品不多,大多是近期从市民手中征集或暂借的、具有一定时代特色或个人故事的老物件。而“2023-HP-07”号琥珀,被放置在展厅中段一个独立的展柜内,成了整个展览最引人注目的焦点。说明牌上的文字简洁而克制:
物品编号:2023-HP-07
名称:断裂琥珀(内含物缺失)
来源:已故市民陈孤永先生遗物
说明:此琥珀因其持有者的特殊经历与记录,成为近期公众关注的文化符号之一。其内部原含昆虫化石,后发现断裂,内含物遗失。现存状态为断裂后形态。
起初,参观者大多是看了相关报道,慕名而来的市民和少数对此感兴趣的学生。他们围在展柜前,伸着脖子,仔细端详着这块引发了无数解读和想象的神秘物件。
“哦,就是这个啊…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嘛。”一个中年男人看了几眼,略显失望地走开。
“这就是那个老爷爷一直供着的琥珀?裂得真整齐,像被刀切开一样。”一个年轻女孩小声对同伴说。
“快,帮我跟它合个影!”另一个游客则熟练地调整角度,将手机摄像头对准自己和展柜内的琥珀,露出标准的微笑。闪光灯亮起的瞬间,琥珀在强光下反射出一片苍白,失去了所有细节。
社交媒体上,很快出现了与琥珀展柜的打卡照。话题#孤独琥珀#、#博物馆打卡#下,又积累起一波新的流量。人们消费着与这个“文化符号”的近距离接触,至于它本身究竟是什么,承载了什么,似乎并不重要。
然而,真正的异常,始于闭馆之后。
博物馆的夜班保安老周,五十三岁,退伍军人出身,为人严谨踏实,在这座博物馆工作了十几年,对馆内的一切,从价值连城的青铜重器到库房里蒙尘的陶片,都怀有一种近乎守护者般的责任感。他巡夜的路线、时间都精确得像钟表。
特展开幕后的第三个夜班,凌晨一点左右,老周像往常一样,打着手电,走进那个临时展厅。手电光柱扫过一个个静默的展柜,玻璃反射出模糊的光影。当光柱掠过那个独立展柜时,他脚步微微一顿。
好像…有什么不一样。
他退回几步,将手电光聚焦在展柜内的琥珀上。在强烈而集中的白光照射下,那块琥珀静静地躺在黑绒布上,裂痕依旧。但老周总觉得,那裂痕的深处,似乎比白天看时,多了一点极其微弱的、难以形容的异样感。不是颜色,不是形状,更像是一种…“质感”上的不同。仿佛最深的裂隙里,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暗淡的暗红色泽,而且那色泽似乎在极其缓慢地…流动?
老周揉了揉眼睛,凑近了些,几乎把脸贴在了冰凉的玻璃展柜上。他关掉手电,借着应急指示灯微弱的光线再看——那片异样感消失了,裂痕深处只有一片空洞的黑暗。
“眼花了?”老周自言自语,心里却留下了一个疙瘩。年纪大了,熬夜值班眼睛是容易疲劳。他没太在意,记录下巡查时间,继续走向下一个展厅。
接下来的几晚,老周开始特别留意那个展柜。有时在深夜巡查时,他会特意在琥珀前多停留几分钟。那种隐约的、暗红色流动的错觉,又出现过两次,但每次都转瞬即逝,无法捕捉。他开始怀疑不是错觉,但也没有确凿证据。向主管汇报?怎么说?说一块琥珀里面好像有会动的红影子?只怕会被当成老糊涂了。
转机出现在一周后。博物馆决定对几件新入展的物品,包括这块琥珀,进行一次例行的非破坏性科学检测,主要是成分分析和内部结构X光扫描,以完善藏品档案,同时也回应一些学术界关于琥珀真伪的疑问。
检测安排在闭馆后的晚上进行。自然科学部的实验室里灯火通明,各种精密仪器发出低沉的嗡鸣。琥珀被技术人员小心翼翼地从展柜中取出,放置在铺着软垫的操作台上。老周正好当班,他借故巡查,留在了实验室外,透过观察窗密切关注着。
首先进行的是X光扫描。高精度的扫描仪缓缓滑过琥珀上方,电脑屏幕上逐渐构建出它的内部三维结构图。裂纹的走向、内部空腔的形态被清晰地呈现出来。一切看起来似乎都很正常,符合一块天然树脂化石断裂后的特征。
“内部很干净,确实没有昆虫化石残留的痕迹。”负责操作的技术员小刘盯着屏幕说道。
就在扫描即将结束时,一直盯着另一台多光谱分析仪屏幕的资深研究员李工,突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李工?”小刘转过头。
李工没有立刻回答,他调整着仪器的参数,眉头紧锁。屏幕上,代表不同成分的光谱曲线交织跳动。“奇怪…在裂痕界面区域,靠近核心的位置,检测到非常微弱的有机质信号…非常奇特,不是常见的树脂成分,也不是已知的昆虫或植物残留。”
“是什么?”小刘也凑了过来。
“无法识别。数据库里没有匹配项。”李工的声音带着困惑和一丝兴奋,“而且…信号强度似乎在…波动?”他指着屏幕上一条极其细微、但确实在缓慢起伏的曲线。
这个发现让在场的几位技术人员都围了过来。他们尝试了不同的分析模式,但那未知的有机信号极其微弱,且似乎被某种东西屏蔽或限制在裂痕深处的极小范围内,难以进一步探测。X光结构图上也看不出任何异常实体。
“会不会是某种污染物?或者在断裂后渗入了什么?”有人猜测。
“不太像。污染物的光谱特征不是这样。而且,根据记录,它断裂后一直被妥善保管…”李工沉吟着,“需要更精密的设备,或者取样分析…”
但考虑到这块琥珀目前的特殊“文化身份”,任何具有破坏性的取样分析都需要更高级别的审批。
最终,检测报告上的结论部分,除了确认琥珀本身为天然形成、内部空腔无残留物外,关于那未知有机信号,只能含糊地写道:“…于裂痕界面区域检测到微量未知有机成分,其特征无法辨识,疑似后期侵入性污染物或仪器误差,有待进一步观察分析。”
这份报告被归入藏品档案,并未对外公开。博物馆高层在内部讨论后,决定暂不声张,以免引发不必要的猜测或炒作,只是加强了对这块琥珀的日常监测。
但老周心里清楚,那不是什么污染物,也不是仪器误差。他深夜在展厅里感受到的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暗红色的流动感,与检测报告上那句“未知有机成分”隐隐对应上了。
这块看似死寂的琥珀,内部似乎真的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仍在极其缓慢活动着的“东西”。它沉默地躺在射灯下,接受着所有好奇、审视乃至消费的目光,仿佛一个缄默的守密者,将陈孤永生命最后时刻的一部分秘密,连同那消失的昆虫化石一起,牢牢锁在了那深邃的、仿佛在微微搏动的裂痕深处。
而外界关于它的所有解读、所有感慨、所有理论,在这一点点隐现的、无法解释的科学事实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和浮于表面。真正的谜题,或许才刚刚开始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