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提要】第三章 得失之间
严苛的军训开始了,李亦可、吴桐一对闺蜜经受着各种考验,小单和文伟峰长期表现不佳全队挂末,罗倩的来信和压抑的紧急集合让小单的叛逆达到了极致,407室的几人也被动枪的消息刺激得热血沸腾,5公里越野后,一月未休的新兵们迎来了中秋拉歌,思乡的情绪撕扯揉捏着,小单也在自己的生日前夜,第一次见到了黑卡……
1.
进入冬季,隐湖人迹稀少,白雾笼罩的灰色水泊一片死寂,失去了著名景点该有的秀美,化为黑白水墨。
可卓玛觉得这才是隐湖最美的季节,只有孤寂,配得上自己的内心禁地。
不同于平常的豆蔻少女,卓玛没有闺蜜,也不与人多言,她乐于独处,习惯用融化一切的微笑拉起警戒,始终格格不入。
利用学校批给广播站每周外出的特权,每次办完正事,她尽量挤出时间,骑上30 多分钟的车,到湖边坐上一会。
这个湖泊与她隔了千年,却觉得是如此的亲近。从听到那个凄惨的传说开始,她在心底就认定了这里,从此每周雷打不动,风雨无阻。
远远的,一只不合时宜的风筝在冷雨中挣扎,线那端,一个戴着红帽子的小姑娘正在费力的拉拽,身后的中年男子宠溺的笑着,手中的花伞伸得长长,丝毫不顾自己淋透的半身。
她的心又被狠狠的揪了一下。
记忆里父亲的样子很模糊,偶尔,他会笼着一团湿热的雾气,逆着光从毡房外跑进来,熊皮帽子下面,粗黑的脸庞蹭得她生疼。
她记不清父亲说过的任何一句话,想不起他做过的任何一件事,只记得突然有一天,他不再回来,取代的是妈妈夜里无休止的哭泣和叔叔伯伯们不断的谩骂。
她不明白大人间发生了什么,在她小小的世界里,安逸的生活戛然而止。再没有摸起来向云一样光滑的绸衣,喝奶茶的红瓷也换成了粗鄙的铁缸,她开始跟在妈妈后面拾牛粪,慢慢学会拿起了牧鞭。
然而这些都不算是最坏的。有一天,妈妈告诉她经常来看她们的丹巴伯伯,给她争取到去内地上学的机会,代价是她很长时间都不能回家。几年来,这个困窘的小家终于迎来一个好消息,可是这个没得选择的好消息,意味着自己将离开妈妈的翅膀,独自飞向未知。
母女俩在油灯下紧紧相拥,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妈妈什么都没说,但她稚嫩的心已经明白,自己的命运从此无依无靠。像丹巴伯伯说的,这是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机会,否则,她也会和身边那些的女孩一样,早早嫁人,湮灭到世俗的迷雾中。
走的那天,她一滴眼泪都没掉,跃上马背,她始终蜷在丹巴伯伯的怀里,下意识的抓紧鞍沿,甚至不敢回头看妈妈一眼。年幼的心里,居然体会到了心如死灰。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在她所有独自挣扎的成长岁月里,都不曾有一次打开心门,所有的人和事,都在她警戒的微笑外围,冷冷围观。
直到她听到隐湖的传说。
“很久以前,东城无湖无井,城中百姓取水困苦。深冬,敌军来袭,守城参将率众死守不降,几日后粮尽水绝驰援不至,将怅然,领小女至城楼,浩然对敌将呵:吾爱女亦爱民,今困此,百姓悲苦,时值寒冬,你亦进退两难,吾愿舍命开城,你可誓保我百姓平安?
敌诺,小女悲呛间,将刎坠城。城开,敌不杀一人,百姓举道皆泣,小女心伤返疾,日渐消陨,葬于城北。七日,城北忽突一泉,奔涌不息,百姓奔走围堰,竟成湖,名隐。
后每至中秋,湖升月,月中父女相见,百姓皆燃桔灯祭。”
课堂上,听作文老师讲完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故事,她突然泪崩。多年压抑的情感在此刻奔涌而出,却无力控制,心底最粗的那根弦终于扯断,她索性卸下伪装,任由泪水无声滚落。
她伏在桌面佯睡,却没有瞒过同桌马奇,他不是个话多的人,此刻更是手足无措不知道怎么安慰,想了半天,只有偷偷从桌下递过纸巾,然后挺立高大的身躯,好似能当个屏障。
卓玛心里感激,但也不敢再进一步。自己都不明白路向何方,何必要牵上另一个迷路人。
狂风细雨里,风筝的线终于断了,她听着隐约传来的哭泣,心底竟有丝快感。满意的拍拍手,她扶直自行车,正欲回校,却惊愕的看到不知道站在身后多久的白指导。
“白指导,我……”一瞬间她脑中闪过的无数借口,最终都无力的跌落。
“这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让你每周都来?”白指导笑笑,并不着急讲纪律,走到湖沿堤边四处张望。
卓玛抿紧了嘴,不知从何回答。
白指导回头上下打量这个自己最满意的学生,像只猎人枪口下的小鹿。以对她的了解,就算上大刑也没法问出个究竟。算了,也不是什么大错。
“卓玛,上次就问过你,为什么总是不合群,你不能这么一个人活着。”
卓玛低头沉默着,像是犯错的孩子。
“你的情况,我多少知道一些,也能理解你这些年吃的苦,但是封闭自己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要试着接纳。”白指导爱怜递过手绢,帮卓玛归拢额头的湿发,玉般的额头丝毫不像藏民的肌肤。
“以你的专业成绩和吃苦的性格,我想你留在内地肯定能有很好发展,但是如果没看错的话,你的心一直在高原,对吧?”
“对!白指导。”几乎是同时,她斩钉截铁的答道。
“那你想不想回去看看?”
卓玛低头不语。多年来省吃俭用,寄宿家庭给的零花钱从不乱花一个子儿,进大学后拼命的努力挣奖学金,可路费,还是遥遥无望。
“我把你的情况给校办打了个报告,本来学生是不能有探亲假的,考虑你的特殊情况,校办同意给你批假。”
“真的!”卓玛猛抬起愧疚的头,被意外的消息冲击得喘不过气。
“你还不知道探亲假的意思吧?来回路费都可以报哦,只有老师才有的待遇。”
听到这里,卓玛的双眼瞬间被泪水模糊,激动得浑身发抖,白指导宛若天使,牵着她的手,飞过湖泊飞越高山,飞到魂萦梦牵的妈妈身边。
“但不是现在。”白指导拍拍她的肩,示意她平静,两人慢慢朝湖边的亭子走去。
“组织上,还有一个任务。”白指导目光看向前方无形的水雾。
卓玛惊讶看她。任务?她一个二年级的新手?
“对,一个比较简单的任务,但你必须现在就开始准备。”
“我随时准备好!”“卓玛立刻答道。
“别急,”白指导笑了,“你还需要一些时间,等你真正准备好了,你就可以回去一趟。”
“白指导,需要我做什么你告诉我。”
“这个事,如果涉及到你的家人,你会怎么办?”
不!她的内心在怒吼,她是我唯一的阿妈!
“别紧张,跟你妈妈没关系。”白指导像是她心里的精灵。
防备的硬刺顿时立了起来,平时惯有的冷淡表情又回到脸庞。
“我除了妈妈,没有其他家人。”卓玛声音坚定而低沉。
“没有家人?”
“白指导!”卓玛第一次不礼貌的打断她,“在那里,我只有妈妈一个亲人。”
“好,”白指导忽然明白了什么,“那就好……”
“我接受。”卓玛不等白指导详说,淡淡的答到,“除了我妈妈,其他的我都服从。”
“你不问清楚再回答?”白指导明知故问。卓玛坚定的摇了摇头。
眼中的这个藏族女孩,立在寒风细雨的灰色背景里,色彩却是艳丽的。的确,就像同学们经常说起,她真像茫茫雪域里一朵雪莲,美丽却疏离。
她明白对于卓玛来说,这样的回答,分量有多重。两人不约而同的沉默,茫茫烟淼中,她们化为雨丝,无声滴落墨般湖面。
2.
细雨中,李班长正带着她的班众在操场一角苦练。队尾的刘玉明眨巴着大猴眼,怎么也掌握不了动作要领,反复几遍,这家伙不是顺拐就是错脚,她的耐心已经被帽檐滴落的雨水整得接近极限。
“怎么这么笨啊,先弯膝盖后出手,你先出手,不顺拐才怪了!”李亦可骂道。
“呐,看见没,先弯膝盖!”她弯腰伸手做了一个标准示范,半湿裤子绷出条浑圆的曲线,班里几个男生忍不住多看几眼。
小猴子刘玉明被班长大人吓得瑟瑟发抖,划拉了几下,依然是手脚不协调,嘴巴撇得厉害,像是要哭。
“算了算了,吴桐,出列!你教他,我带他们先把分解练熟。”
李亦可大喇喇的吩咐完,昂首站回队前, “大家都上点心啊,月底的会操,我们2班一定要拿第一!”李班长焦急的吩咐道。
“班长,你把猴子教好,我们班肯定第一。”排第五的王新接道。
“让你说话了嘛,”李亦可笑道,“你看看你那胖样,也是个拖后腿的!”
“我胖而不腻啊班长,”王新笑回,朝旁边努嘴示意单练的猴子,李亦可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索性下口令集合了队伍。
“全体都有,休息10分钟。”随着李亦可的解散口令,队伍哀鸣一片,李亦可这才放下班长的架子,凑到吴桐旁边。
“班长,有什么指令?”吴桐笑咪咪的呛她一句。
“哎哟,我的桐姐姐,”李亦可娇拉住她的手,“只有你才能帮我啊,你看看他们那个能糊上墙啊。”
“就你没耐性,刘玉明老实,你别老盯着他不放啊。”
“谁盯他不放了,”李亦可循声看去,老实人没放过休息时间,正一比一划的在张涛的帮助下理解动作转换。
“还好他们宿舍有张涛撑着。”李亦可无奈道。
“别为这一两个事情盯着他啊,人家也是有优点的,你看他昨天球不是踢得挺好嘛。”
“不行,我们班一定要拿第一,不能因为他拖了后腿。”李亦可恨恨道,“要是他拖了后腿,综合评比给8班比下去就是你的不是。”
“啊,你原来是因为叶芝芝啊!”吴桐恍然大悟,“我说你这两天怎么急赤白脸的,原来是因为她那句话啊。”
“哼,”李亦可不屑的从鼻孔里喷出口气,“她算什么,迟到晕倒那次少她了,来个大姨妈要八天,不知道还以为是那宫的娘娘呢,凭什么看不上我们2班,要么她从我们宿舍搬出去,到对面楼跟他们8班男生住一屋去吧!”
“你看你那嘴,”吴桐被她说得直摇头,“你们两个肯定是八字不合,我得给你算算。”
“得得得,反正是不是因为她,我们都要争第一。
“其实吧,我们班要拿第一也很简单,”吴桐突然神秘兮兮的眯缝眼。
“什么?”
“紧急集合。”
“得了吧,”李亦可顿时失去了兴趣,“哪次紧急集合不被整得死惨,你还提这一壶?”
“我说我掌握了紧急集合的密码你信不?”吴桐眨眨眼。
“啊!”李亦可来了兴趣,立着半身看向吴桐。 “快说,快说,别卖关子!”
“只要有紧急集合,大队部的灯肯定一直亮着,特别是最近的几次,”吴桐狡黠一笑,“周大胖子,估计是怕睡了起不来,干脆就在大队部玩电脑呢。”
“就因为这个?”李亦可有点不敢相信。
“当然不止,”吴桐得意的笑,“另外,我发现白指导只要吃晚饭,当天晚上大队部的灯肯定不灭。两件事情联系起来,得出了紧急集合的密码。”
“行啊吴桐!不去当特务真是委屈你了。”李亦可紧紧抓住吴桐的手,好似劳苦大众等来了红军,“你立大功啦!”她抱着吴桐就亲了一口。
当天散操,吴桐打来两壶开水,调好了温度帮她冲洗头发,可能是累了吃得多,这两个月头发长得极快,为此,上周仅有的40分钟外出时间,就用在了修理发型上。
校外不远的小街,相比学校热闹非凡,发廊都有好几家。李亦可选了家门脸最好的,请吴桐一起告别了猪啃头,再走出来,清爽短发衬着桃红小口,笔挺军装一丝不苟,两个俊俏的小公子,引来路人纷纷侧目。
洗完头,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宿舍,叶芝芝正不知靠着旁人在说些什么,见李亦可进来,马上压低了声音,装作若无其事的缠弄桌上的物件。
张登云照例站在窗边默读英语,自从领了课本,每天她都坚持读上几十分钟,没见她累过。
李班长兼寝室长见叶芝芝内务实在乱得不像话,皱着眉头正想开口,被吴桐扯了一把忍住了:今天心情好,我饶过你。
她边换军装,边和上铺的吴桐傻笑,两人心照不宣,粉嘟嘟的皮肤要透出水来。
为了搞准情报,食堂还未开门李亦可就去守着,吴桐则在大队部楼下晃悠。接近关门,才看到白指导晃晃悠悠的过来上了二楼,远远跟着的吴桐朝她比了个V。两人抓紧扒两口半凉的饭,召集2班宣布了消息。
当天晚上,大队部的灯,赫然亮着。
单兵光电信号终于派上用场,吴桐探头探脑的躲在窗帘背后用手电给对面男生宿舍预警,再轻手轻脚和衣躺倒,脚边背包已方方正正的打好,万事具备,就差吹哨了。
黑暗里李亦可正胡思乱想,却窥见一个影子轻飘飘的推门进来,挨个床的端详。
坏了!李亦可心跳顿时一百六。白指导怎么来查寝了?
她穿戴整齐背包方正,此刻能做的只有闭眼佯睡。白指导晃悠一圈,最后还是径直朝她床走来,手电光一亮一灭,然后胸口的纽扣就被拉开了。
接着她开始不紧不慢的脱李班长的外衣,扯下裤子,扒掉衬衫。就这么,李亦可用她打死不醒的决心,忍着哭笑不得的表情,让白指导扒了个精光,赤溜溜就剩可怜的小内衣。
白指导原地看了几秒,见她还是没动静,转身扯开她的背包,再把床边整齐摆好的军胶踢飞,幽灵一般走出宿舍。
门刚合拢,刺耳的紧急集合哨立马吹响。
李亦可从床上弹起,顾不上其他人的嘲笑,手忙脚乱的套衣服。吴桐倒是逃过一劫,满含歉意的跳下来帮她打好背包,收拾装备。
操场上被夜灯射得透亮,队伍大多已齐整,李亦可和吴桐这才深一脚浅一脚的跑来,混乱里发现自己穿了2只右脚鞋,袜子也不知所踪。
2班男生就到了3个,不用说,周、林两位队长肯定一并扫荡了男生寝室,她绝望的抬头看天,听见王力吹响了整队哨。
玩儿蛋!她悻悻想,敌人太狡猾啊。
王力打亮电筒逐个检查军容,走到李亦可面前特意停下。她尽量回别左脚,让鞋子看起来不那么突兀,电筒光却偏偏停到脚上。
“袜子呢。”王力低沉问。
“报告,穿的丝袜。”李亦可说起慌来倒是挺溜。
王力眯缝个眼看了她几秒,用轻到只有她听得见的声音说。“大冷天的还丝袜,马上要拉长途!”
李班长的恶梦之旅就此开启。
起初的几公里她还能勉强坚持,跑出几公里脚心出了汗,开始急剧与鞋底摩擦,穿的右鞋又四处蹭刮,没几下就火辣辣。
她赤脚踩炭,踉跄跟跑几欲摔倒,旁边总有人出手搀扶,黑夜里模模糊糊像是莫声,又像是张涛,疼到极点,渐渐脚就失去了知觉。
绕过大路,又跑上小路,渐渐的开始进入的荒野,队伍的第一个极限到来前,又淅淅沥沥开始下雨,周大队和白指导商量,叫停队伍修整。
吴桐小心翼翼的为李亦可脱下鞋,赫然一溜大泡。
“哎哟,”刘玉明夸张的叫道,“你这也太惨了吧!”
“这得挑破,”张涛把脚拿起仔细看,“我干活的时候手上经常磨出来,不挑破会发炎。”
“挑了还怎么走?”赵铁军咧着个嘴,满脸严肃,“上保障车吧,撑不下去的。”他看向一直跟着队伍的收容大巴。
“不!”李亦可憋了一口气,泪水又要往外涌。吴桐起身快速离去,不一会白指导和王力被她带了回来。
“没事,”王力把她的脚放在膝盖上,用火机漂了漂针,“挑破了上药,绷带打上休息几天就好了。”
话音未落,他手起针落银光飞舞仿佛神医附体。李亦可被他折腾得鬼哭狼嚎,但慢慢有药膏浸入,凉飕飕还挺舒服。包扎好后,队伍修整完毕开始整队,李亦可独坐一旁,发愁接下来的路怎么办。
“你怎么了?”一个冰冷冷的声音问来。
李亦可抬头,见到那张日思夜想的英俊脸庞近在咫尺,呼吸骤然停歇。她呆呆上望,那双深眸注视着她,如同两粒黑色玛瑙嵌入夜空,想开口,又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就这么傻在那里。
林副队长见她奇怪的表情在脸上浮沉,哪猜得透少女的心思,他蹲下身旁,查看她的伤脚。李亦可心快要跳出胸腔,几番犹豫不知如何开口,她不时用眼角偷瞥,脑中浮现了无数个场白,心里又在咒骂自己的狼狈姿态,僵持之间,林副队长已经一声不吭的走了。
走了,就这么走了?
李亦可一脸无语,吴桐讪笑着过来,伤情面前倒也顾不上说太多的儿女情长,正犹豫间,林副队长一声不吭的又折返回来。
“穿上,”他递给她一双厚实的羊毛袜子,还是那副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能坚持就尽量坚持,实在坚持不下去,上车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
她心里朦朦胧胧,一缕水银样的清流四处滑出,环抱着,暖洋洋的。她似乎站在北京的冬日暖阳里,碧空高远,天蓝得没有一丝杂质,那种若有若无的满足感,让她无比轻松。
这种感觉,只有爸爸给过。每每复习到深夜,橘色的灯下都有晚归的他送来的牛奶,父女俩默契的一笑,不用多说一个字。对!林教官,不就是爸爸办公桌板下压着的年轻照片吗。
她突然明白自己没来由的好感从何而来。陌生环境汹涌人群,他那一瞥让自己感到安全,原来只是因为和爸爸年轻时极似的面容。
3.
不要怀疑,人在极度疲倦的时候,走路都会睡着。
莫声恍恍惚惚的跟着人列,双脚靠条件反射挪动,耳边只剩雨声与雷鸣,几声低斥将他惊醒,几乎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只有脚下的泥泞能勉强将他从麻木幻境中拉出。
队伍无声蛇延,首尾不见,瓢泼大雨里,只有当闪电划破墨夜,才看见大多数人浑身湿透,狼狈不堪。教官们不时跑过,几声压低的催促,雨幕中勉强辨认,是依旧精神抖擞的王力。
这是第一次长途夜间拉练,大多数人都没有意识到前路的艰辛,行前兴起,8班还集体起誓,不许掉队,任何人不上救援车。
小单几人行尸走肉在夜幕与大雨中穿行,此刻才明白有多艰难。
环境的恶劣,生理的折磨此刻都不算什么,最要命的是长夜后频临崩溃的神经,它乌云压顶啃噬着最后的理智,这是对体力的极大考验,更是对意志的彻底摧残。
文伟峰的脑袋嗡嗡作响,头皮一圈圈的发麻,混沌里分不清是梦还是真,不断肿胀的膀胱,勉强确认下半身仍未走丢。
刚才真该少喝点水,他恨恨的想到。这整死人不偿命的学校,到底还把我们当不当人,现在,连尿都不让撒了。
比他更惨的是吴桐。向来不准的老朋友,走到一半的时候,提前来了。她小腹坠裂,迷彩被雨和汗水浸湿,寒气从脚底一圈圈的向外波散,用手撑住马上要炸裂的腰,她勉强跟着队伍。中途悄悄向白指导要了片卫生巾,没一会就完全浸湿,血水合着雨水淌下来,把鞋底踩得黏糊糊。
旁边的李亦可一瘸一拐,两人索性搀扶前行,莫名的委屈接踵而来,一股悲壮从心底升起,两人不约而同落小声抽泣,瞬间有了点长征红小兵的意思。
身边的傻小子们不了解真相,只能腾出余力抢过装备,张涛又是一人背几枪,吴桐已经接近极限,边走边要往地下滚,手边一紧,看去是小单不知道从那里冒了出来,意外的伸手搀住了。
此时队伍散乱不堪,没人再顾得上队列纪律,唯一的念头就是,前进,前进!这长长队伍里的大多数人,此时对学校只有无尽的怨恨,经过两个多月的反复折磨,在暴雨中,忍耐膨胀到了极限,可那些一师的教官们,还打了鸡血般前后驱赶呱噪不停。
莫声忙不迭的挤在混乱的人堆里,闭着眼睛稀里哗啦边走边撒尿,极限面前谁还顾得上羞耻,反正全身上下也没有一处干。
队伍边走补给车边分发巧克力和瓶装水,莫声囫囵吃着,突然看见前行的一个高大背影,黑夜里烟头忽明忽暗,一头白发格外耀眼。
“那是刘副校长?”
“嗯,全程带队,走得比我们稳。”刘玉明边喝边答。
一股敬意突然从他心底腾起。
开学以后,刘副校长的传说就时有耳闻。虽然接触不多,但他烈士遗孤终身未娶的故事,传奇般出现在普通人的生活里,着实让人震撼。
莫声明白,以刘校长的年纪,他完全没有必要走完全程,一头白发刺激着他,不知道是不是巧克力的原因,脚下竟然走快起来。
渐渐的,附近的同学都注意到了黑夜中的白发,抱怨声逐渐消停,继而大家开始留意到修整时仍在前后奔忙的教官们,有人为自己放弃的念头羞愧,更多的人,模模糊糊好像开始理解雨夜潜行的意义。
“加劲啊,小鬼们!”刘校长苍松般立在前路,丝毫不见倦意。
“你们的师兄师姐,可没人在这一关倒下!”
黑夜被远方一缕曙光刺透,终于,雨停了。熬过了极限,各人昏沉沉的脑袋因为突然涌入的负氧离子清醒转来,空山新雨后,林中晨鸟婉转啼鸣,山泉涌没雾霭氤氲,大多数人的心情开始舒缓。
懵懂中,莫声极力想抓住脑海里那些转瞬即逝的念头,它们模模糊糊像缥缈的磷火。他觉得自己的世界又打开了另外一扇门,一个飘忽不定的影子在那端跳跃,却无法辨认。
这个年纪的莫声,当然不会懂。
年轻时,我们总是不太明白悲伤、失望、离别、破灭等等负面情绪的意义,总会有很多艰难时刻无法捱过,一味想排除它们。多年后我们都会明白,原来摒弃这些负面情绪,并不会让人生变得更完美。这个时候,找个角落独自大哭一场,反而会让你满血复活。
然后我们才会明白,悲伤与痛苦,折磨与放弃,其实也是生命的一部分,很多时候,甚至是它们将你引向光明。
我们渴望欢乐抵抗悲伤,赞扬乐观嘲讽消极,然而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乐观积极,带着自信笑容排除万难。万种情绪在塑造着我们,有时恰恰是那些负面情绪能带给我们力量,接纳它们,才能真正的接纳自己。
生命中的暴雨,来去都不会有踪影。
4.
“肝炎?”赵铁军眼睛瞪得老大。
“说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造成的。”李亦可撇了撇嘴,马上就要哭出来。
“他妈壮得跟个牛一样,他会营养不良?”
“说是他家条件不好,他爸借了不少钱才上的这个学校,所以虽然看着壮,其实抵抗力不好。”莫声自言自语。
“他人呢!”
“被大队部带去复查了。”
“操!”赵铁军手一挥,“都跟我去大队部!”
周大队长的小眼睛,依旧眯缝着笑。
看着面前群情激昂的少年们,如同看到当年的自己。那个一辈子不会忘记的瞬间,一直砸在记忆的最深处,多年来,他变了个人,源头就是那次放手。
静静听大家说完,十几双眼睛瞪着他,期盼能得到个宽慰的答复,然而他却不得不让他们失望。在这里,所有的事情都要用成本来核算,因为一个人,给整个群体带来隐患,这是决不允许的。
“服从,是军人的天职!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周大队斩钉截铁的说。
“义气、感情,这些我都懂,不光是你们,包括大队部任何一个教官,都不希望谁离开。可是这件事可能的后果你们想过嘛,如果因为大队部没有处理好,增加传染人数,谁来负这个责?”
“可是……”
周大队挥挥手,打断赵铁军的申辩,“我明白,的确是可以休学,我也跟张涛谈过,他自己不愿意。”
“可能,他不愿意继续增加家里的负担吧。”莫声在人群外自言自语。
“我们给他捐款!”李亦可急得小脸发白。
“学校已经决定了。”周大队摆摆手,声音有气无力。
大家沉默下来,大队部的钟摆咔咔作响,时间在此刻被拉长。砰的一声,赵铁军摔门而去,留下一屋子面面相觑的少年。
当天夜课,王力通报了张涛停训的消息,各区队一片哗然,纷纷看向2班。
李亦可深深埋头,攥紧双拳,赵铁军沉默不语,没了往日的豪气,两人像做错事的孩子,任由眼光鞭挞。
而此时的张涛,已被校医院隔离,独自坐在空荡荡的病床上,看着灯火通明的教室,明白此生已缘尽。
2班不顾禁令集体去看望,他宽厚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问着班里的事务、操练的趣事,只字不提停训和退学,等人群散去,他才红了眼,哽咽了半天也没压住夺眶的泪水。
停训第3天,莫声在队列中不经意回头,看见躲在宿舍窗帘后偷看的张涛,高大的身影佝偻了许多。隔得远远的,莫声仍能读出他眼里的渴望。
散操回宿舍,靠门的下铺已经收拾一空,空空的木床板上,整齐的叠放着他的军装,墙边的5个水壶打满了开水,整齐的码放着,桌上放着大桶的84消毒水,散发着刺鼻的味道,熏得大家眼睛潮润。
“军装都要收了去消毒丢弃,”周大队不合时宜的走进来,身后跟着白指导,“还有他们宿舍的水壶,全部要换了,赵铁军,你去。”
赵铁军狠狠一拳砸在桌上,指关节崩得通红。没人说话,默默都回到自己的铺位,407宿舍,第一次失去了欢声笑语。
新冠肆虐,近期加班较多,耽误了更新,大家尽量少出门,在家里有空就看看小说,评论两句吧。
病魔面前,人人都是渺小的,致敬逆行者们,和新生者一样,他们其实也都是普通人,只不过为了国之大义,舍我为国,使命前行。
幸福的背后,少不了英雄的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