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每个早晨我都会咳出带血的痰液。
病都是查出来的,冷暖自知,无非就是酒喝多了烟抽凶了,坏了嗓子。但拗不过妻子,我还是上医院哭了一圈,胸透B超抽血插前列腺。检测报告写了满满的一页纸:甲状腺结节建议专科诊治,胆囊结晶,前列腺钙化,甘油三酯高忌油腻,咽炎,左心室高电压一般是长期高血压导致......
“说什么来着?不来医院前我活得好好的。”我对她抱怨。
或许是担心我死得太早不能养家,妻子决定回四川老家看望一年没见的父母,顺便带我远离花花世界,安心疗养。我对那里的印象极差,虽然空气清爽,开窗就是油菜花海,饿了便从田里摘点豌豆尖来炒了吃,但蚊子总会在蹲旱厕的时候,咬你的蛋蛋。原来我总找借口不去,但这一次忽然觉得主意不错,翘着脚做一个安逸女婿,什么也不需要管。
什么也不需要管,也包括工作上的事。公司里的活就交给其他人了,我装做病重的样子,逃避创业一年却无法赚钱的焦虑。
肉体上的病,全是心病。
村里的夜晚听不到狗叫,因为年轻的人都拼命地往外跑,留下来的老人动静越来越小,连狗都吵不醒。但是我失眠。我很久没有试过两点前睡觉,有时候是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时候只是单纯发呆。待妻子睡后我从床上溜到了院子,兜里还多了一包私藏的烟。因为咽炎的事情,她已经不许我再抽了。但背着老婆干坏事,大概是令中年人特别快乐的事。
腾云驾雾,什么压力负担此刻都与我无关。
“好呛。”
院子外头模模糊糊地站了个影子,听声音,大概是男孩。
“你是谁?来偷东西吗?”我问。
“二娃子。”他说。
名字有点耳熟,想起来白天似乎远远见过。不知道现在的孩子有什么心事,大半夜的也无病呻吟装大人不睡觉。
“我站那么远抽烟你也闻得到?”我又问。好不容易点上的快乐,我是不会轻易放弃。
他没有回答,只是仰着头往天上瞧。我狠狠吸了两口,也不再搭理他,手摸向口袋,想着要不要恭喜自己中奖再来一根。
“叔叔,你认识北斗星吗?”二娃子指着黑漆漆的天空问我。
我抬头看。村子里没有那么多灯火,没有雾霾和沙尘,微弱的星光足够明亮,但我找了半天,只认得到月亮。我对自然现象没太大兴趣,因为大人们活着太他妈不容易,三十岁的我没准已经输了人生。但我不能在孩子面前也跪下,于是随便指着天空说:“认识,就那个。”
二娃子哇了一声,摸黑着慢慢走过来,抱着我的腰往下拉,然后顺着我的胳膊,看向不存在的北斗星。
“白天听老师说北斗星可以帮大家找回家的路。真厉害!”二娃子说。
我有些嫌弃这个见面熟的孩子,但也把烟远远地丢一旁。忽然想起小时候我也听过北斗星指路的说法,一家十几个人无聊地躺在屋顶吃着井水里泡过的西瓜,耳边是被蒲扇吹走的热风,头顶是闪烁无垠的夏天。可你现在给我一个月亮我也不知道东南西北,全靠手机地图活着。而且哪有什么一家人了,年纪越大,各自为家。
二娃子似乎觉得不好意思,他从我身上爬下来,傻兮兮地笑了。
“叔叔,星星长什么样?”他问我。
第二天我从妻子嘴里知道,二娃子的眼睛生下来的时候就坏了,怎么逗他都没反应。父母把他留给了奶奶,两个人跑到外面打工,头两年过节的时候还回来看看,但后来生了个弟弟,再无音讯。我虽然觉得他可怜,但也没当回事,毕竟非亲非故。只是我夜里溜出来抽烟的时候,总会遇上他。
我也尝试过闭着眼睛,可黑暗里除了黑暗什么又找不到。不知道这个奇怪的孩子,为什么要做没有意义的事情。二娃子看不见,骨子倒还是继承了四川人摆龙门阵的优良传统。他又跟我聊星座,说这是学校里最流行的东西。我问他什么星座,他摇头说不知道,也没过过生日。除了星星,他还有别的好奇,他问我有没有爬过珠穆朗玛,知不知道计算器是什么,玩没玩过手机。
我把手机给他,打开游戏任由他乱摸。他惊讶不时响起的音效,虽然无法理解,但笑容很盛。
二娃子只是玩了一会就把手机还我,说了声谢谢。
“自制力不错,像别的小朋友不玩个一晚上都不肯放。”我说完话觉得自己失言,于是又问:“你懂的东西还挺多的,北斗星珠穆朗玛都知道,读几年级了?”
“没念书,教室门口听的。”他说。
“可以啊,相当于免费念书,你赚到了。”我说。
他似乎有点失落,低着头就要走。
我喊住他:“二娃子,我看不到北斗星了,你帮我找找。”
二娃子这才恢复了笑容,嘴里骂着你这个笨蛋,然后往天上一指。
“瞧,就在那里!”
天上乌云密布。
“对了叔叔,你还没告诉我,星星长什么样?”他说。
眼睛是个好东西,不需要表达,不需要思考,只看到便能知道。换成嘴巴变成语言,我就实在想不出来如何向二娃子描述星星的样子。幸好下雨了。
连着有一星期我都没有见到他,慢慢地我也就忘了这件事。一点也不养生的抽烟养病拖到连自己都不相信,于是我订了机票,出来那么久也该回去继续煎熬。在四川最后的晚上,小雨仍旧淅沥,我在屋檐下抽烟,二娃子站在了院子门口。我招呼他过来躲雨。
“我要走了。”二娃子说。
“我明天也走了。你去哪儿里?”我问。
“不知道。爸爸来接我。带了很多玩具。”
我替他庆幸,他的爸爸终于良心发现,人间还是有真情真爱的。但二娃子忽然哭了。
“我要死了。”他说。
“为什么?”
“弟弟病了。”
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但小孩子又什么都知道。二娃子不看星星的时候,他在家里做饭、扫地、洗衣服。我问过他为什么要做这些,不是还有奶奶在吗?他像个大人一样一脸严肃:奶奶腿不好了,而且我要是变得有用一点,变成好孩子,爸爸妈妈就会喜欢我了吧!
二娃子没有迎来喜欢,父亲一回来就跟奶奶吵了一架,说要把二娃子带走给弟弟救命。奶奶无力反抗,只会偷偷流眼泪。二娃子躲在屋子里,透过房门,也能感受到父亲从外面带来的玩具,异常冰冷。
我不愿相信现代医学条件下还有以命换命的活法,再难的病没准就抽个骨髓之类的就解决了。我准备这么安慰他,打针吃药而已,怕个锤子。但忽然想,这种不问自取,怕也没什么分别。
“二娃子!你看!流星!”我叫出声来。
他愣了一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流星?”
“流星啊,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星星,看到流星大家会许愿。你知道什么叫许愿吗?”
“知道!”
二娃子顺着我的手臂,对流星许下愿望。
“希望弟弟的身体好起来。糟糕!是不是只能许一个?”他问。
“不是,爱许几个许几个,在落地之前都会实现,快点,掉了一半了!”
他赶紧把手握紧。
希望奶奶的腿也好起来。
希望可以上学。
希望爸爸妈妈爱他。
希望别的小朋友不要笑他打他。
希望你不要再抽烟。
“希望有一天,我能看到。”他说。
流星没有划过天际,夜空如往常漆黑。但是不存在的东西,也有存在的意义。看不见的,也可以看得见。
“你问我星星长什么样子,你现在还想知道吗?”我问。
他用力点点头。
我拉着他蹲下,说你把手往地上摸摸。
“地球就是一颗星星啊。你抬着头看星星,星星上的人也在看我们。所以我们也是星星。我们遇见的人啊,吃的饭啊,洗的衣服,快乐的,难过的,好的,坏的,都是星星。二娃子也是星星,嗯,是夜里最亮的,大概比北极星还要亮。”我说。
“你这个笨蛋,下雨了我才不摸地上,奶奶说脏。”二娃子说。
中年人的童趣浪漫一击就碎。
“滚回去睡觉吧。”我跟他说。
他往前走了几步,回头问我:“叔叔,你什么时候回来?”
“还不知道呢,也许明年吧。”我说。
二娃子哦了一声,然后笑了。
“也许下次再见,我就在天上啦。”
“......”
“昨天晚上看电视,电视里说美国的火箭飞上天去了。我想啊,明年我也要飞上去,当宇航员,坐火箭去。叔叔,你坐过火箭吗?”
我眼前的男孩,无比着急地追逐星星,迫切地想变得不一样,想变得和大家一样。但我却不能告诉他,飞向宇宙这件事情,也许有生之年也无法达成。这让我忍不住又向他撒了个谎。
“那当然坐过了,天天坐,可快了,嗖一下就到了。”我说。
他一脸羡慕地望着我,又抬起来头,像往常一样,满眼星空。
人类这种缺乏安全感的动物,不断地去生活,去漂泊,去走遍世界,去离开舒适圈,去探索,去好奇,去宇宙,去呼喊,去获得认同,就是为了有人过来跟你说:“你并不孤单。”
所以如果有希望的话,人生就没那么艰难了。
也许吧。
-----一个关于希望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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