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妈》
牛 犁
我的大妈既不是我的母亲也不是邻居家的大娘,他是我伯父(大爷)的妻子,我的大伯母。按照东北老家的习惯,我们喜欢管大伯母叫大妈,觉得只有这样才有亲切感。
我父亲共有兄弟五人和一个妹妹。他在兄弟中排行第二。不幸的是由于饥荒和战乱,我大伯,三叔,四叔和五叔都在三十多岁时就夭折了。我大伯走后大妈才三十来岁。本来可以改嫁的,但是孩子们抱着她的大腿痛哭,希望她留下来。她自己膝下无子女,娘家又没什么人牵挂,又加上特别喜欢我哥哥,就这样,大妈便留下来和我们一家人一起生活。东北解放的早,我哥哥十七岁就参加了工作,被分到省政府荣军管理处工作,后改为省民政厅。大妈担心他一个人不会料理生活就跟了过去,从此,就与哥哥一家结下了不解之缘,一辈子跟他们生活在一起,直到老去。
我七岁那年母亲患病,我们一家四口从乡下来到省城哥哥家。后来母亲医治无效去世,姐姐参加工作后住进单位宿舍,父亲与嫂子脾气不和去了内蒙姑姑家,只有我一个未成年人留在哥哥家读书。从那时算起。到后来去生产建设兵团,我差不多与大妈一起生活了十一年的时光。在三叔,五叔和我们家同辈的十几个子女中,大妈最疼我哥哥。自从和他一起生活开始就把所有的家务全部包揽过来,不管是洗衣服做饭,还是看孩子,全都不用嫂子动手。嫂子和哥哥在同一个单位工作,做为职业女性,她当然非常希望有这么一个准婆婆帮助自己料理家务,所以对大妈也很好。嫂子的三个孩子从出生到上学都是大妈一手带大。也许是爱乌及乌吧,大妈因为疼爱哥哥,所以把他们的三个孩子当成自己的亲孙子亲孙女一样疼爱。而对姐姐和我却不冷不热。我当时年纪小加之生性愚昧,想到每天吃一样的饭菜,并没有感觉哪儿有什么不对。姐姐则愤愤不平,认为大妈在母亲去世后对我们俩关心不够。
随着年龄一点点长大,我也开始感到大妈对我的态度与对哥哥的孩子有些不一样。哥哥的孩子考了好成绩,大妈眉开眼笑,哥哥的孩子做了错事大妈像亲奶奶一样批评教育。而我的学习成绩好坏,写不写课外作业,大妈从来不过问。每当我在外面与小伙伴儿打架或闯祸,大妈也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上两句就完事儿。我那时甚至觉得大妈待我真好,不像对哥哥的三个孩子那样管的那么严格,以至于我可以有足够的时间去玩一。至于我去了哪里,干了什么?和谁去玩,都无人过问。整整一个暑假,我可以每天和小伙伴们去松花江边儿捞鱼和游泳。整整一个寒假,我可以每天和小伙伴们去冰封的松花江上打爬犁。而这些带有危险性的活动哥哥的孩子是不允许去的,我想领也领不走,有嫂子的嘱咐,有大妈在看管着他们。
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和姐姐对大妈总有一种距离感。这种距离不是空间上的远近,而是情感上的距离,心理上的距离。这种距离感,让我与大妈的关系始终处在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中,各自都无法走进彼此的内心世界,一直到我去生产建设兵团这种关系也没得到丝毫的改变。
我小的时候曾天真的认为,大妈就是一个不善于表达自己情感的人。等我慢慢长大,才发现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样简单。大妈不是没有自己的情感世界,而是她在暗怕着什么。怕什么呢?当然不是怕哥哥,他是在怕嫂子,怕嫂子发现对我和姐姐好而不高兴,怕因此引来嫂子对他的嫌弃。
与张爱玲齐名的民国才女苏雪林曾经说过一段很有名的话。她说:青少年是人一生中光芒四射的年龄,但是也有例外。比如,有的人从小就一直与药罐子相伴;有的人被不关痛痒的人抚养,既无教养又无营养,又有什么幸福可言。
我倒没觉得失去母爱有多大的不幸,也许是我生性愚钝,但是如果让我说出青少年时期有多么幸福,肯定也没有这种人生体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大妈的理解也渐渐有了些新的变化,她外表看似柔弱,内心其实很坚强。在三十来岁的年龄选择守寡不嫁,选择和丈夫的侄儿一个跟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人一起生活,而且把他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过就是一辈子,这对于一个柔弱的女性来说得需要多大的信心?胡适说:“什么是信心?信心就是给不可知的未来一个勇气。”
大妈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去世的,那时我还在外地工作,大妈离世的消息,没有人通知我,以至于没能跟她老人家见上最后一面。听姐姐说大妈生病期间和嫂子的关系处理的并不好。嫂子开始嫌弃她行动迟缓做事不够利索,甚至还大声呵斥过她。当时大妈向姐姐表示他后悔了,后悔跟嫂子一家生活,后悔对我和姐姐不够好。
我常想,大妈的一生其实也非常不容易。前半生丈夫夭折了,后半生与这些和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亲人生活了大半辈子。说是主人吧,家里的大事小情从来没有话语权,说是佣人吧,却从来没有领过一份工资。几十年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除了哥哥没有谁真正关心过她。她始终生活在孤独之中。她的这种孤独,自从丈夫走后就无人能说,只能藏在自己心里。后来,当我提出要为父母买一块墓地,以方便祭祀时,哥哥顺便提出也给大妈买一块吧,我马上答应了。心想大妈这一辈子总算没白疼你。现在每当我回老家给父母扫墓,总能连同大妈的墓一起扫了。每当这时我就会对大妈多一份理解,让内心少了一些内疚。我们这些与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亲人,总算为她老人家尽了一份孝心。可是,我们这些后人只知道她娘家姓许,却没人知道她的名字,墓碑上只好刻上“牛许氏”三个生硬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