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我有个朋友，他最近喜欢上一个人……”

老道士为受伤的老乡敷着药，斜眼看了看吞吞吐吐的小道士。

“说吧，看上谁家小娘子啦？少跟我搁这儿无中生友。”

小道士的脸倏地红了。自己精打细算这么久的说辞咋就一下被看穿了呢？

“嘶……也不是说看上啦，就是……”

“哦，山脚下李家那小姑娘啊，眼光不错。”

小道士脸更红了，低着头不敢看人，惹得前来疗伤的老乡不住地发笑，嘴刚一咧开，就扯到伤口，疼得呲牙咧嘴，只好捂住眼睛不去看小道士的滑稽模样。

小道士怎么也想不明白，据师父所说，师娘面前，师父憨得像小李子家那只老是撞翻花盆的笨猫，怎么师娘不在，马上就比他娘的诸葛亮还诸葛亮了？

老道士便是山腰道观的主人。他修道，一不求仙问药，二不辟谷祷告。平日里的修行，就是给附近的老乡看看病，帮大家写写信，逢年过节替乡亲们写写春联。闲的时候自己上山采采草药，有时候兴头上来了，再帮大伙儿算算卦，求子姻缘求财运，想啥算啥，也从没开口要过银子，因此村里人们都喜欢这眯眯眼儿慈祥得像本童话故事书的老道士，算命先生们却是恨得牙痒痒。

前两年，老道士说是要广招弟子。乡亲们都想沾沾老神仙的仙气，把自家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儿的送来了。老道士左看看，右瞧瞧，瞅见人群后面有个灰头土脸的小乞丐，一拍大腿说就他了，便是现在的小道士。广招弟子，结果就招了这么一个人。乡亲们一个个都哀声叹气地回家了，边走边骂自家孩子不争气，给自己丢脸了。

老道士和其他道士最大的不同，是他有个老婆。小道士当了两年的徒弟，听师父秀了24个月的恩爱。老道士总是念叨，少年时，师娘那是一个风华绝代。虽然说贪吃又贪睡吧，在师父眼里却最是纯真可爱。明眸善睐，拂袖天地开。

小道士听得一愣一愣的，这说的不就是我的小李子吗？自己不像师父那样可以表达出自己的感受，但自己只觉得，就算被师父叫去干了一整天的活儿，下山遇见翘起眉毛勾着嘴角看着自己的小李子，就一点儿也不觉得累了。

让小道士印象最深的是，有次一个乡亲随口问师父：

“你才气不俗，怎么不去考取个功名，却当了道士呢？”

师父淡然一笑。

“老婆想看看山里的景色，所以当个道士玩玩。她要是想出海逛逛，那我就是渔夫了，啥时候她想回京城了，抬腿就能走。

佛门有参禅一说。她便是我的禅，秀色可参。”

老道士从腰间扯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瞥见上面绣着的木棉花，又赶紧小心叠好揣怀里，这才转过身笑着问徒弟。

“嗯，有喜欢的人，情窦初开，好事儿啊！然后嘞？”

“嘶……您不教训教训我？小李子的私塾先生可是说，我们现在身无长物，不应该相互喜欢，说早熟的果子不甜……”

“唔……没错啊，早熟的果子老酸了。”老道士艰难地弯下腰，从道观门背后摸出一把锄头。“走，上山，领你转一圈。”

上山的路并不难走，长满苔藓的泥石台阶上撒着大小不一形色各异的鹅卵石。小道士穿着草鞋的脚刚好可以丈量台阶的宽度，且并不觉得打滑。

小道士曾听村里一位老爷子说，这山路原先异常崎岖，每逢下雨便泥泞不堪。老道士见了好几个刚下了山瘸着腿来治伤的小伙子，叹了口气，带着铁锹就上了山。绵延二三里的山路，老道士就靠着一人一锹，一锹一锹地挖土，一块一块儿地摆鹅卵石，硬是干了半个月，把这路拾掇出来了。

老爷子那天去找他聊天儿，见他端茶杯的手满是血泡，喝茶 时哆哆嗦嗦愣是送不到嘴边。回村路上却听见众人议论纷纷，说老道士鬼鬼祟祟肯定没安好心，指不定就是在跟山里的麻匪山贼勾结，不日就来村里抢东西。

老爷子把这些说给小道士听时，吹胡子瞪眼跺脚大骂这些没良心的东西，桌子拍得咣咣响。小道士再向老道士转述的时候，只见师父放下手里的《孙子兵法》，端起茶杯轻呷一口，皱起了眉头。

小道士知道，自己的茶又泡淡了。

师父说，百姓有自己的想法，没有错。人人都或多或少带着愚昧和自私，而摆脱了愚昧，自然能够知晓万物之理，知晓私者一时，公者千古，相应地也就能摆脱自私。百姓愚昧无知，不是他们的错，而是另一些人，出于自私而进行的压迫，愚民之术，造成的结果。如果因为他们愚昧，我们就不去管他们，而是躲在阴影处大肆指责讽刺阴阳怪气，那不也是一种愚昧吗？我们能做的，只有相信他们，帮助他们，依靠他们，最后让他们拯救他们。

师父作为道士，不信天道，却对百姓有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

小道士想，师父最在意的，就是师娘和百姓了吧。

老道士左手拉着徒弟，右手提着铁锹，边走边问：“师父问问你啊，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小道士随手摘下一片柳叶，含在嘴里细细咀嚼，发现是苦的，赶紧吐了出来。

“呸，呸……嘶，那还用问吗，当然是像京城那位断指将军那样的大英雄。听说他右手断了一指，剑术却是出神入化。上马能征战，打下了大食·岭南·高丽；下马能安民，制定的国策朝廷沿用至今，是当之无愧的开国第一功臣，官居兵部尚书，随后任丞相，真正的位极人臣，受万民景仰。这样的大英雄，我……”

老道士哑然失笑，不忍打断徒弟的滔滔不绝，从怀里掏出手帕擦了擦徒弟嘴边因口若悬河而真的口若悬河的口水。等他说完，莞尔一笑。

“你会比他强得多。”

师徒走了小半个时辰，不觉已时近黄昏。二人来到山顶一处空地。是一片野生桃园。时值仲秋，拳头大的蜜桃垂满枝头，嫩如碧玉，粉若朝霞。小道士觉得置身于。陶粉的海洋与天边如血的苍凉残照，交相辉映。

小道士看着满树的蜜桃，眼睛都直了。咽了口唾沫，小心迟疑的看了眼师父。得到师父的眼神鼓励，摘下一颗早就看上了的最大的，就要下嘴，想了想又恭敬的递给师父，自己再重新摘了一个啃了起来。

小道士注意到角落里有一节早已枯死的老木。

老道士含着笑，把桃儿塞进怀里，嘴里念叨着带回去让老婆尝尝，见徒弟三口两口啃完，缓缓开口。“味道怎么样？”

小道士本想说味道一般，又想到不能让师父心寒，便想说味道不简单。再想到师父说做人要诚诚坦坦，就老实地说：“味道一般，而且有点酸。”

老道士又问：“这是野生桃子，味道不好，那没熟的青桃子呢？”

小道士想起以前当乞丐时摘了林子里没熟的桃子吃，顿时感觉头皮发麻激起一身鸡皮疙瘩，赶忙摇头：“更不好！”

老道士再问：“野生的熟了的桃儿味道不好，没熟的桃儿也不好，拿什么桃儿味道好呢？”

小道士不假思索。“自己精心栽培成熟的桃儿！”

“孺子可教也！”小道士笑了，欣慰地拍了拍徒弟脑袋，顺便在他头上蹭掉了自己刚刚抓的一手桃毛儿。

“我跟你师娘啊……”一说起师娘，师父的淡然祥和立马就川剧变脸成了容光焕发，眯眯眼儿睁大了不少。“我跟你师娘当年相遇于国子监。我长于文法，她尤善算学，论学业，她还要在我之上。两人心意相通，很快便结为挚友。”

两人边说边下山，这回轮到师父滔滔不绝了。“她那会儿真的是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夫子说我笔力气盛深厚，善于体察人心，该去钻研治国平天下之道，可我不想写那天下的愁肠似海，我只想聆听她一个人心里的汹涌澎湃。我的天下，是她的笑靥如花。”

小道士懵懂地点点头，好似小鸡啄米。

“坏就坏在这儿啦！”老道士苦笑。“读书人心思不正是要出大问题的。那会儿夫子讲什么我都听不进去，满眼她的身影，急着把这没熟的桃儿硬往嘴里塞。对她的体贴理解和长远打算，我是完全无睹，敏感，起疑。她是个淳朴善良知书达理的女子，所以身边不泛好友。可我每每看到她和别人谈笑风生，总会焦虑难过很久。就这样，消磨了大量精气神，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小道士发现师父声音笑了下去，原来他也会害羞啊。

“当然，后来就是恢复冷静理性，互相体谅，摆正心态，坚定当下目标。毕竟如果二人只是伉俪情深，却连饭都吃不饱，那也不算成熟的果子。结局便是我们一同殿试，她高中状元巾帼不让须眉名震天下，从经世济民之道，我位居榜眼研纵横捭阖之术。那时候，果子才是真的熟了，二人共同精心栽培，心饴不化，经久弥香。”

“嘶……师父啊，您不会是在鼓励我早恋吧？”小道士鬼迷心窍。不知怎么，听着师父的故事，总是想着小李子的未来。

“白讲了。”

老道士翻了个白眼。

“如果在彼此面前你们都是自信的，可以毫无保留地做自己，可以相濡以沫相互扶持成为更好的人，那你们就可以一共栽培果树，明白吗？而且，一同栽培了果树，你们在彼此心里，就是独一无二的了，哪怕遇上更好的人……不会认为有什么人比眼前人更好了。”

看着徒弟打哈欠的嘴快张成河马了，老道士才意识到，自己讲这些所谓的道理，实在是太早了。抬头看了眼墨蓝的天，迎着山上吹面不寒带着泥土清香的风，老道士又开了口。

“过两天送你去城里那个私塾进学，就李家姑娘读的那个，怎么样？”

刚刚还在竖着耳朵寻找山泉声音来源的小道士立马挺起腰一本正经地看着师父。

“读圣贤书，弟子当仁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