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松江大学城的每一栋宿舍楼,你都能轮番看到一位上了年纪的大叔或是阿姨。我所在的宿舍31号楼,每过四天,大叔和阿姨就会换一次班,其他楼的宿管们和我们楼不一样,他们两天就换一次,那是因为他们都是本地人,家里离学校近。
当然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在大叔问我那些问题之前,我一直都没怎么注意过他们的生活,又或者,我认为没有这个必要。任何人活在我这个年纪,除了关心自己怎么赚钱和谈恋爱,关心自己怎么吃好和玩好之外,其他的一概没有吸引力,更不用说了解年老人的生活了。
所以当那天他拦住我的时候,我忽然惊讶地意识到,哪怕他和我们生活在同一栋楼里面,生活方式也是天差地别。
在此之前,我与大叔的交流寥寥可数,虽然我每次下楼出门的时候,他就坐在楼底的办公桌前面,穿着规定的黑色短袖工作服,翘着二郎腿看着我们进进出出。
我印象里比较深刻的两次,一次我问了一些问题,一次他说了一些事情。
我从教室上完课回来的那次,他就在大楼前面的阶梯上择菜,他蹲在那,手里抓着一把清洗过的青菜,身旁放了一盆水,水面上飘着一些零碎的菜叶。
我停下脚步,问他:“大叔这是你中饭要吃的菜?”
他“嗯”了一声。
“我们楼里还可以炒菜吗?”
“这个不用炒,放在开水里面烫一下就可以吃了。”他说。我记得当时我很好奇地问了他这是什么菜,但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清楚它的名字,他或许没说,又或者他说了我忘记了。我问他这些问题的时候,他似乎为自己的简陋午饭感到不好意思,说话都含糊着。
那是我和他聊得最长的一次,后来他跟我介绍他自己的时候,我几乎没有说话,全都是他在说。
“以前我是开船的。”他的眼睛里都发出光来,我已经忘了我是怎么跟他聊上的。
“这么说是舵手?”我问他。
“就在我们老家那,和我以前那帮朋友一起开船的。”他似乎完全没听我的问题。
他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人们总是很喜欢跟别人说他们自己的事情,至于别人怎么样,他们全都不在乎。但是那时候,我认真地听着他说话,想象着有时候他们在清晨开船出去,露水沾湿了他们的双脚,他们开着船,前面的玻璃被雾水模糊了一片。年轻时候的大叔一定比现在风光。
“你还会和那些朋友见面吗?”
“朋友?不,很少了,自从来这里干活,10多年了,几乎没怎么见了。”他说,缓缓靠在了椅子上。
我似乎看到了他眼睛里白茫茫一片的江面一下子褪去了,雾气消散了,露出了雾里面的墙壁,在墙壁之外,31号数字悬挂着。
我想,当年大叔在江上开船的时候,一定料不到自己以后将会在松江区的一栋小楼里度过一段漫长的时间。在这里,每隔四年,就会看到一批精力充沛的陌生面孔,身上充斥着荷尔蒙,在四年时间里忙着上课、参加社交活动,泡妞。如果每天夜里他注意一下隔壁28女生宿舍楼,还能看到散落的几对情侣在门前依依不舍。
然而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当然这些都是我后来才注意到的,在他问我那些问题之后。
我们大学生在学校的时候,除了去食堂吃饭,有相当一部分时间是叫外卖来解决的。我还记得那时候天比较闷热,我没打算去食堂,于是在手机上点了一份。
等了一阵子后,外卖的电话到了,于是我下楼去取,取完正准备上楼,大叔忽然把我拦住了。
“大叔怎么了?”我问他。
他笑了笑,问了我一句:“你这一份多少钱?”同时眼睛盯着我的外卖看。
“啊?”我有点惊讶,我不知道大叔还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这似乎向我表明他也想来一份,难道食堂的饭菜他不满意?想换换口味?我顿了一会,然后告诉他:“12块钱。”
这次轮到他惊讶了,他感到有点不可思议,眼睛都瞪圆了:“最近不是听说外卖打折吗?怎么还这么贵。”
“通常都要10块以上,打折了也只是分量多了而已。”我看大叔嫌贵的样子,心里有点看不起他,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向来如此,对那些年长人身上的有些观念总是瞧不起,总觉得他们应该淘汰了。
“大叔你不是可以去食堂吃吗?虽然味道一般,但价格真没什么好挑剔的。”我说。
他摆摆手,对我说道:“食堂去不了。”
“为什么?”
“学校规定了,我们这些人是不能离开大楼半步的。”
惊讶又浮现在我的脸上,因为在我之前的记忆中,他们都是去食堂吃饭的。可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他又是怎么解决吃饭问题的呢?整整四天时间,难道只能吃榨菜吗?
“那大叔你怎么解决吃饭问题的呢?”我忍不住问他。
“前几天随便带点菜用微波炉热一下吃,之后就随便吃点简单的,糊弄一下就行。”
我想起了他之前洗的菜,那种直到今天我还是不知道名字的菜(说起来惭愧,我可以很详细地跟你说外卖上有哪些好吃的,比如多种多样的馄饨馅,比如味道不错的意大利面酱汁,又或者合适的汉堡套餐等等,但我就是不知道大叔吃的那种菜叫什么)。
他说完我就往宿舍走了,但我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情,我想,虽然我知道大叔的生活肯定没有我们这样舒服,但我也没料到会这般粗糙。要不是他突然问我外卖的事,我可能真的无法知道他们的生活是这个样子。
这并不是什么大事,有些人会说这没什么,老一辈的人有老一辈的生活,和我们肯定有很大差异。但当我得知这种事的时候,哪怕当事人本身都不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我还是觉得内心有点触动。
事实上,大叔自认为生活还不错,我曾问过他觉不觉得自己苦(当我这么问的时候,我被我的同学深深地吐槽,想来我也是比较奇葩),他还笑着跟我说:“不不不,我今晚还有鸡翅可以热一下吃掉。”而且虽然明面上规定不能出宿舍楼,但作为宿管的阿姨偶尔会请别人照看,然后自己去食堂吃饭。
这种触动不像杨绛先生在她那篇《老王》里面说的“幸运的人对不幸者的愧怍”,而是使我觉得,当我在这个年龄觉得生活应该是什么样子并且全世界的人都跟我一样想的时候,总有一些人过着完全和我们不一样的生活,而且这样的人还不占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