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篇我想和大家分享一下王小波先生作的《沉默的大多数》中“域外杂谈·中国餐馆”这篇文章。在这篇文章中,作者讲了两个中国餐馆的事,这两个餐馆位于匹兹堡,作者在这两家都打过工。
第一个中国餐馆的名字叫做X厨,老板叫周扒皮,雇了三个厨子。作者和其中一个厨子混得蛮熟,且叫他老李。老李当时有五十岁,在美国有二十多年了。老李说X厨这家餐馆原来是他的,至于为何到了这步田地,且听作者慢慢道来。原先老李在台北当兵,退了役后在台北开店,日子过得还不错,忽然来了老客,说是到纽约混罢,可以发财,绿卡包在我身上。于是老李拿了个旅游签证就去了。到纽约下了飞机,连时差还没转过来呐,就被按到灶上炒上菜了。人家还告诉他:可不敢出门呀!移民局正逮你这样的呐。于是白天炒菜,晚上看店,一干十几年,别说逛街去,连日头也很少看见。他在纽约这样干了十几年后,人家给他一张绿卡说,瞧,我给你办来了,咱们两清了。老李知道十几年血汗换张卡片不值,所以再不能给那种人面兽心的家伙干,一定要自己闯天下。
老李在纽约结识了一个意大利姑娘,也不知怎么的,人家就和他私奔了。奔到了匹兹堡,老李拿出毕生积蓄和吃奶的力气开起店来,名叫X厨,那姑娘只管收银。但是他店里生意虽好,却缺少现钱。甚至到了没钱买菜,去买便宜货的地步。在美国干餐饮,最忌讳的就是这个,一片烂菜叶就能毁一个店。到了这个地步,他该打听打听了。一打听就打听出来,这女人在外面开了个PIZZA店,店里还有个意大利裔的小白脸。
发现了这事后,那姑娘说要离开他了,但是不要他的钱。除此之外,她还给他找了个老婆,是个秘鲁人。这女人也说不上是白人、黑人还是红种人,因为南美人血统最杂。他听不懂西班牙文,她听不懂中文,而美国通用的语言英文,两人都一窍不通。那个意大利女人给他介绍了老婆,就离开了他的店,果然没拿一分钱。过了些时候,各种各样的人就拿了有他本人签字的有效文件出现了,那女人以X厨李老板的名义借了许多钱,把店卖了也还不清。这些字是他签的,可是他并不知道签了是干什么的。
后来有一天老李找了个懂西班牙文的中国人来盘问了一下他老婆,结果发现,这秘鲁人原本是个难民,没有绿卡,和老李结婚时拿到了。为了撮合这桩婚姻,那位可爱的意大利女人收了不少介绍费。作者离开X厨不久,老李就被周扒皮开掉了。后来他就蹲在家里喝闷酒,因为他的确老了,没有中国饭馆肯雇他。
第二家中国餐馆算是个老字号,有十来年的历史。老板三十几岁,姓Y。他那家店在一个犹太人聚居区,一点也不繁华。他也不做广告,所以除了住在那个社区的人,别人都不大知道。店里雇的人杂得很,有中国人、韩国人,还有高鼻梁的美国人。原来他那家店是谁想去干都可以的。有一回一个韩国女孩子,本人是艺术家,不缺钱的;却发现Y老板是个单身汉,狠下心来到他店里刷了几个月的碗。但是Y老板装傻充愣地不上钩,气的那女孩背地里咬牙切齿的说他是pervert(性变态)。又过些日子,发现他还不来上钩,她就不来了。
Y老板的店堂里有一幅宣纸写的波罗蜜多心经。有一天,有个新搬来的老犹太到店里来吃饭,Y老板炒完了菜,就跑出去和他聊起来,说起大家共同的地方——都要挣钱、吃饭等等。最后说,大家都信教,只是你们信犹太教,我信佛,这经就是用我的血写的。该犹太人一听,马上起来,对着经文立正,请老板给他念了一遍。临走时还和他握手说:Y老板,我很尊敬你,过几天介绍几个朋友来。后来才知道,这经还真是用Y老板的血写的,而且是舌头上割出的血。写完了经还剩了半碗,又写了几个大字“身为中国人而自豪”,挂在旁边。这里面没有一点玩世不恭的态度,他就是这么严肃地告诉洋人:作为中国人,我和你们不一样;但是作为人,和你们是一样的,完全可以信任。这也是一种生计。
这位Y老板同时也是大厨,炒四川菜和北京菜。每天干起活来身先士卒,炒完了菜就帮二厨倒垃圾,帮作者刷碗,同时引吭高歌。当时他手下国内来的颇多,你猜猜他唱什么罢——《大海航行靠舵手》。唱完了还说:这歌不坏,有调。晚上打烊后,大鱼大虾炒一顿给大家吃,并且宣布:我是Y老板,不是周老板。他就是这么笼络员工的。
不管Y老板怎么看自己,作者还要说他有一切老板的通病。假如没有客人来,前厅的女招待(都是留学生)找个地方坐下来,掏出课本来看,他就阴沉着脸。这种时候你必须站着,对准店外做个翘首以望的样子,他看了才喜欢。这是他小心眼的一面。也有手面大的一面:每年总有一天,他到公园里租一片地方,把一切在他店里做过的人和一切熟客、邻居都请来吃顿烤肉。他还能记住好多熟客的生日,在那些日子里,献上他免费的敬菜。他是做熟客生意的,所以每位客人都是他生活里不能忘记的一件事——他也希望自己和自己的店成为别人生活里不被遗忘的一件事。这是他的生计。要做到这一点,就要以礼待人,还要本分。
以上就是作者在国外两家中国餐馆打工时所听到看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