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予望
和人见面之前,最好不要多说话。抵达事先约定的场所,入座,起头第一句需保持声色稳定,对话中如果想呈现出风度模样,抖腿是万万不可的。仪表干净就好,太正式会显得你重视了,像是在相亲领域很不抢手似的。一开始你当然会小口抿咖啡来展示女性魅力,而后很快就厌倦了,干脆另点饮品,大方地吃吃喝喝。当然了,保持真我的代价——这趟约会将很快在冷场中泡汤。
这两年我母亲开始为我谋划相亲,她一而再再而三将陌生小伙子拉下泥潭,并嘱咐我两点,一是不要轻易拒绝一位老母亲的请求,二是请务必注意身材和皮肤的保养。为此她趁双十一网购了一套极性感的泳衣寄到广州,单方面宣布我的游泳学习必须提上日程。她这么做是为了我不久之后的约会,对象来自老家,和我一样在广深一带做事的男孩子。她对这次的男孩很满意,说,小张爸爸在市文联上班,他打小喜欢看书,你们一定有话聊,而且人家是工程师,对你也感兴趣,这不是很好嘛。挂电话前她还美滋滋分析起同乡处对象的好处,摆席多热闹多方便呀,末了又添一句,人也不嫌弃你矮。
躺在快递袋里的比基尼,挂脖带,露肩,黑色纺纱上浮出碎花,很糟糕的审美。在大多数中年女性的知识体系中,身材和脸的保养是让男人持久的珍宝。至于我签收泳衣后有没有走入游泳馆,那都是后话了。要是举个便利店员为卖鱼蛋絮絮叨叨促销的例子就太狡猾啦,因为身为保险推销员的母亲,一定没有办法忍受这个玩笑。
当然,我觉得见见面没什么不好。相亲多麻烦啊,两边有关身份的形容需要长辈们拿捏,尤其在引荐时期,不能言过其实,还要把亮点优点摆出来,中年人的词汇库难免出现“善良美丽大方孝顺”这样笼统的形容,母亲在向对方介绍我时,总是省略细节,仿佛我拿得出手的身份只剩下媒体从业者及文学爱好者这两种。而那边的描述听上去也大多粗暴,以职业和外貌划分,就说某某公司的某某职员,工作几年,家中几口,房产多少,身高如何,相貌如何。如此一来双方已经提前做好了筛选,一堆人里总能挑出一个可以的。
在和小张见面以前,我已经相过很多次亲,其中有三次在线上就夭折了。相亲是宅、无聊、内敛者自产自销的方式之一。线上相亲的好处是节省时间和钱,也非常安全,隔着屏幕没有心理压力,能优先选择精神合拍的人,坏处是你没有办法亲眼看着对方的眼睛,也感受不到荷尔蒙的吸引。男女之间那种不危险的时刻,其实很难心动的。
比方亲戚去年介绍的健身房教练,长沙人,我们互加微信后,对方顶着一张帅脸直接发来一个红包,显得很是阔气。我不知他是怎么想的,首次聊天就收礼怪不好意思,我百般推拒,对方非要你收。所以我收了,打开一看,红包数额是六块六六。我于是给他发了一个谢谢的表情。后来他邀请我去长沙玩,我问玩什么。他说过年嘛,我们可以打打麻将,会让着你的。
我说我不会打麻将。
他便换个话题,那我带你健身吧。
我说我不从来不健身,天天熬夜,特别不健康。
他就不说话了。
假如我够体贴,就应当顺着他的喜好,说着我很感兴趣并且乐于尝试运动。又或者,假使我能亲眼见到他,没准会被他结实而美丽的身体吸引,因而有个充满荷尔蒙的开始。但可惜,你不该小瞧像我这样的新时代年轻人的懒惰,快餐式约会重在聊得舒服,要是实在没话,当然不用刻意找话。
另有一回是参加网络交友活动,参与者只需要在系统中输入联系方式,系统就会随机为你配对异性,接着你们就能开始聊天了。系统为我配的是一位台湾人,我们二话不说先交换照片,他的长相接近路人,但没有秃头和痘痘,还算干净,我发过去的照片是偏淑女的那种风格,还有点性感。我们是同行,熟络起来很快,聊天毫无节制,到第二天话题就异常火热了。
不知怎么我们就聊到漫画上,聊到那些“不良”的书和早熟的经验,他把话题扯到性上面,问,你性启蒙是什么时候?我说你可能不知道内地的教育环境,我告诉他,我的性启蒙是香港三级片,那时候我还在念小学,学校安排全体同学去电影院看电影,三块钱一张的票价,我们带着瓜子和果丹皮排队坐好,等电影的过程很新奇,还没放一会儿,电影里有位女人去医院看病,然后对男医生说自己胸口疼,她把乳房露出来,男人就开始揉。接着我就特别想尿尿,我去厕所排了好久的队才占到茅坑,看来不止我一个人想尿尿。听我说完以后,他发来三个感叹号,你是我认识的最可爱的女孩!!!
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出可爱的结论,但我还是很开心,要求他也讲一讲他的性启蒙。他于是给我邮件几部台湾片类型片,向我介绍这部片的亮点在于舔乳头的部分。总之,那以后我们常常交换荤段子,成为了好哥们。这个故事告诉你一个道理,和男孩子扯到性的话题相当于架了一把刀在自己脖子上,对情侣而言是情趣,对初相识的两人却能造成毁灭性打击,一不留神就把彼此的红线给扯断了。
从网络发展到现实约会的人虽少,但也不是没有。比如小张,我听母亲的话去游泳馆学习,站在1.4水深的泳池里,脚上打滑了一个钟头,之后就再没去光顾。我带着身上的赘肉赴约小张,抵达事先约定的场所,入座,打量彼此。那日我特意打扮一番, 应当挑不出毛病。而他长得和我母亲拿来的照片不差分毫,是个诚信之人。小张主动挑起话题,听说你喜欢看书,有没有什么书推荐?
他这个问题和我某些相亲对象问出的一模一样。应该说多亏我母亲的描述,他们在饭桌上总要谈起文学,仿佛早先就针对我做好了研究。大多是从某本书开始谈起,不到十分钟后就自动偏移到野史、八卦、动漫、游戏、少儿读物、胎教、时尚美妆、育儿、新闻、保险、合同的话题里,或相声中某个不慎完整的段落中去。我当然对这样绞尽脑汁的男孩子由衷敬佩。于是也顺看陪聊,直到对方突然问起,你成为正式佛教徒的那天是怎么想的,气氛突然就变得玄幻了。
小张说,我只是好奇罢了,你不想讲也没关系。
小张和我之前所有相亲对象一样,他们都对神秘学感兴趣。但解释“为什么”是很困难的。摊开了说,这与穿上身一件妥帖的衣服便不屑去看衣标所显示的成分是一样,你走路时必然没有想过这条路最终会通向哪里。可我成为佛教徒是由百分之二十的玄幻成分和百分之八十的悲观成分组成,老天爷给你递来“信就有不信则无”的外套,穿不穿全然看天气冷不冷或你身体暖不暖,是凭感觉的。比如那天我把心塞进肚子,再把自己塞进寺庙前殿,大殿黑黢黢的只有几支烛光摇曳,而我跪拜的是哪尊佛也说也不清楚。
我憋着没说出一句话,只给了他一个笼统的答案,这都是缘分。
小张点点头表示理解,他说,我每年也都会去寺庙上香,也特别信这个,你知道赤壁那个寺吗,大年初一的时候我买好香去那,结果到了寺里,看见一个特虔诚的中年男人拿着三根巨大的高香,巨大。
多大啊?我没忍住插嘴道。
小张伸开双手,在餐桌对面摊开自己的身体,他舒展得很开,手太长还差点打到领桌的客人,接着他不好意思地收回了手,说,差不多就有这么长,粗的话,有我一根手指头那么粗吧。他抿了口果汁,故作神秘地说,那个中年男人拿着高香,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小张很会把握叙事节奏,他把我的好奇心完全勾起来,但又不继续说,笑眯眯看着我。
你就胡编吧。
真的真的,小张嘴皮子变快了,他说那个人点燃了高香,对着大殿就拜,很显眼。但是谁也没想到他手里高香突然烧起来,冒火,紧接着几声巨响,火花就冲到天上,啪,散开了,我们才知道他手里拿着的压根就不是什么高香,就是炮竹!人都四处散开了,生怕烧到身上。
这回我承认是我错了,小张和我之前所有相亲对象都不一样,他脑回路有点奇怪,不仅对神秘学感兴趣,对任何奇奇怪怪的事情他都感兴趣。我问他,寺里师父们怎么说啊,那个男人后来呢,估计没脸见人了吧。他摇摇头,不是的哦,你看这不是过年嘛,炮竹放起来多喜庆,师父们还挺高兴的。
其实我也很高兴,小张让人惊喜,在这次约会中他挑起大梁,用各种道听途说收买了我。什么赤壁西湖公园传说和九十年代东洲桥的露阴癖,他自诩是我们老家的百晓生,想听什么类型的都可以慢慢讲给我听。我答应他每周见一面,但不能跟家里人多讲,就说谈崩了。我之所以想瞒着家里,是因为在之前的经验中,不乏有母亲搅乱浑水的时候。我母亲总强调要在生活中确立标杆和敌人,比方说人要大胆,相亲要知己知彼,但凡出现新青年,都得先摸清楚底细,她伸手探那么一探,便把我自小到大一咕噜事全说了,恨不得问清楚人家祖宗十八代。我说您行行好给条活路,一头奔着结婚有什么可靠的。她回话,那也得人看业务能力强不强,尤其是打入内部的能力,是否忍受得了你的酷刑。
我的酷刑无非就是不精致,不勤快, 不热络。在那个和小张说好保持每周一次约会的冬天,我渐渐松懈下来,恢复本性,因为天气冷推拒了两回,因为头发懒得洗推拒了一回,因为生理期推拒了两回,但这位广州的张先生,依然保持良好的教养,偶尔邀请我看电影或吃饭,也都是他买单。我把钱打给他,他愣是不收。时间长了我觉得和我们和恋爱无异,突然就没劲了。
当晚母亲打来电话质问我,你和人小张怎么回事?人家里说你们在一块了,每周都约会。我愣住了,没有哇,没有确立关系啊。她嗓门突然变大,你就说你是不是跟他约会很多次,每次都花他钱。我说,他自己非要请客嘛。母亲说,你到底怎么想的嘛,不想在一起还跟他出去约会?我说,他挺有意思的,可以做朋友,真没到那个地步。母亲说,那你自己解决好这件事,跟人家男孩子说清楚,刚刚他们家邀请我们过年一起吃饭的,尴尬死了。
古往今来永远都是母亲在为此事掉发操劳,而我们活在野外,啄草捉虫,恨不得去攀天上的月亮。我并未如她所言给自己树立标杆,活成小家碧玉的模样,但我却发现了生活中最大的敌人一一睡眠一一总拿杆枪站在河对岸。据说常年失眠的人跟朋友打招呼是这样子:您昨晚睡了吗?没呢。睡得好吗?就那样吧。又梦见什么了?说出来不怕吓死你。这对话毫无营养,但其实没多少人会真正关心你的睡眠质量,毕竟对失眠者而言,打哈欠也是件值得庆贺的事,聊胜于无。最近我常常失眠,在想小张是怎么回事,我到底要不要跟他试试,诚然,他是我约会对象中相处最愉快的一个了,但没感觉就是没感觉呀。我熬夜熬到久病成医,逢人就观察面相,您这印堂眉心纷纷有痘,可不是肝火攻心了。再者我觉得老了,但医生不这样说,她用那双祖传的双手搭我的脉,安慰我你只是肾虚、气血凉,所以看上去有点早衰。
就这样,顶着黑眼圈我把张先生约出来,那是个雨天,广州下雨的冬天真是极冷,我走在路上不小心踩进水坑,鞋子就湿了。坐上车时我想,除了这位张姓工程师,我也不乏和公务员、知识分子、江湖好汉和美少年接触,大多是朋友引荐,大多以约会泡汤结束。容我插一句嘴,假设我说乒乓如何,便是对方推脱的好苗头,若我说墓地一游,对方就要躲得远远的了。自诩为知识分子的人也是一窝蜂聚在一起然后一窝蜂散去,多少有点闭门造车。江湖好汉们呢,喝酒烧菜除了颠勺下锅的油盐放得恰如其分,其他方面混饭的本领都靠鼻下一张嘴,会吃会喝也会社交。至于脸好看的就另当别论,往往我还有些自知之明,不怎么当真。男人和女人有各自的鸡肋,熬夜了一样会肾亏,纯粹从挑选伴侣的角度,诚实点说,没什么身份的好人才是少见而金贵的。
就说上上回,我和一个外号叫孙总的富二代约会。孙总喜欢喝酒,约会场所也都是上酒吧。这都好说,他喜欢带上自己的兄弟和兄弟的女朋友跟我约会,可能是觉得四个人嘛,不至于冷场。孙总和女孩子相处有一套,绅士得很,一次我早上上班,刚下楼就看见他提着豆浆油条,接过来的时候还是热的,感激归感激,但接下来的台词就非常霸道总裁了,他说,不准不吃早餐。我打哈哈,说好的。其实孙总是个好男人,他主动得刚刚好,我们只是喜好不一样,每次喝酒或蹦迪我都特别像他的妹妹,那种刚放学了只想着吃辣条,一直挨到晚上找借口回家睡觉,精神萎靡的好妹妹。
这回我把小张约到日料店,准备请他吃大餐,没想到他正眼也不瞧我,光说,你这是打劫银行去了吗?你怎么回事?你跟你妈说的我已经知道了,怎么着,光约会不恋爱啊?想白嫖?他说话语速非常快,一点也不像理科生,这口才应该去做律师,我压根没想到小张可以这么凶。我没说话,他声音放低了,说你先点菜,我回头给你找找中药方子吧,熬夜真不行。我说我已经看医生了,医生说我就是早衰,已经开了药。他说,那你还来吃日料,都是生冷食物。我给忘了,我是真忘记了。小张抢过菜单,问老板要了两碗乌冬面。气氛怪尴尬的,按理说我是来给小张还钱的,结果这顿饭价位如此低,我又不好直接转账给他。
我说,咱们俩还没恋爱呢,就交朋友啊,我还没想好。
小张“嗯”了一声,算是同意了。其实这事说复杂也没有那么复杂,关键在大众所认为的相亲规则是奔着结婚去的,我却指望多交几个朋友,这纯属耍流氓行为。爱人者愚蠢,被爱者恐惧,想法不一样,结果就是伤人的。吃饭的时候小张没再提别的,只说,下周你继续请客。得嘞。小张这回讲了新故事,说赤壁那座雪峰山上有人隐居,砍竹子搭屋,一开始山民以为是野人,后来这人帮他们种地来换取生活用品,还会跟老人说话,才知道是个年轻男人。他一个人在那生活了好多年,山民老的老死的死,只有他一直是年轻的。不是我说,小张故事编得太假,我感到不屑,你是不是弹尽粮绝了,说好的赤壁百晓生呢。他又恢复笑盈盈的样子,说,回头我带你上山去看。
那破山我从小到大爬了不知多少回,你该不会说的土地庙的雕塑吧,那个老神仙。
不是。
张姓工程师嘴巴严密,直到新年我们都回了家他也没告诉我山中那个假神仙是谁。我出门见朋友,在同学聚会上得知四桩新婚事。九零年代出生的也都三十多岁了,身边结婚的人越来越多,回顾自己,无人可爱,苦难当头,份子钱都收不回来。
大年三十当晚,我母亲和一堆亲戚围堵我,声情并茂教育说,交朋友这件事需要你心甘情愿,如果你不喜欢那以后我就不给你搞相亲了。我感动得不行,并对她保证,只要您不勉强,我一定敞开内心绝不懒散。毕竟感情这事大如人饮水,还得看自己。我实在搞不定相亲,当然也搞不定那些必须矜持或得体的约会,像是你每一面的呈现都与原生家庭息息相关,假如一定要划定身份,我可以被归为不健康的、热爱科学同时也热爱迷信的、已戒烟戒酒热爱乒乓球的人,是那种活得不精致,生活也十分无趣的女孩。
去年的约会都泡了汤,今年才刚刚开始。大年初一的早晨,我和小张一块去寺庙里烧高香,他买了三根炮竹却不敢放,怂得不行,最后还是我在空地里点的火。下午,小张带我去山里看神仙,这样的冬天,裹着羽绒服,冒着小雪,鼻尖通红,我们一前一后爬着山,到了没,到了没?
我不停催他。
我才不信真的有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