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像是下午四点呀！”

  亦明对面坐在电脑前的那位同事发出一声感慨，手掌马达似的在脸旁快速扇动着，他面上见不到一滴汗珠，却是一副酷暑难耐的表情。

  亦明望向店外，透过玻璃可以看见蒸腾的热浪，好似燃烧的烈焰，肆虐地摇曳。街上空无一人，连过往的汽车也少了，偶尔一两辆呼啸而过，留下刺耳的鸣笛；路边的绿化也都奄奄一息地露出一副垂死相。太阳停在半空，丝毫没有落下去的意向，似乎有意要给这聒噪的人间添一份燥热，亦明瞄一下便感到眼前发黑，赶紧将目光收回来。

  “十八度！十八度还会这么热？秘书，这空调一定是坏了，得叫人来修一修了，要不然这班还怎么上呀。”刚才的那位同事显然是热得烦躁了。

  “空调没问题，你才有问题。哼，心静自然凉。”秘书答道。

  亦明注意到角落里的那台柜式空调，上面显示着室外温度：38；室内温度：18。他也认为问题出在空调上，它若是完好无缺，把这温度降下去，自己怎会热得如此不安呢？

  他就这样枯坐着已经有两个多小时了，事情却毫无进展，韩总究竟在谈些什么国家大事啊，这么久还没结束？他看了一眼秘书，求助道：

  “秘书，要不……”

  “别别别。”秘书伸出五个手指打断他，说道：“明哥，不是我不帮你，你也看到了，韩总确实是在和唐总监谈话。况且我已经去过两次了，韩总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我要是再去他一定得发飙了，你让我往枪口上撞呀。”

  亦明赧然地笑了笑。

  “明哥，我也是服了你了，都自离三个月了，这时候还来讨工资，哪个老板会给你啊。”同事说道。他有了话题可聊，顿时觉得没那么热，可见精神转移法在任何情况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亦明解释道：“我不是过了三个月才来讨，而是讨了三个月还没要到。”

  秘书插话道：“公司规定员工自离工资是一律不予发放的。”

  “难道我想自离吗？”亦明一脸无奈，说道：“我母亲生病，我请假回去照顾，可是他不批假啊。”

  同事笑道：“哪一家公司会批准员工两个月的假呢？”

  亦明有些恼火，认为他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冷冷地道：“如果你老妈病得要死了，看你还会不会这么想。”

  同事料不到他的话竟比空调还有用，他觉察到一丝冷意，遂回敬一声冷笑：“我这个人识趣得很，自离了就绝不会再回来要钱。”

  亦明正要发作，秘书慌忙站出来圆场，“好了好了，亦明，你都等了三个月了，再多等一会儿又能怎样呢？”

  “我自己的血汗钱为什么不要？”他虽对着秘书，这话却是说给那位同事听的。

  “其实韩总不是在乎这点钱，他也有他的苦衷。”秘书道，“你想想，人人都学你自离了再来结工资，公司还要不要开了？何况最近韩总也够烦的了。”

  这话说在了韩总的心坎上，他这些日子算是焦头烂额了，公司状况不断，家里矛盾四起。这么热的天他还穿一条黑色西裤，一件厚厚的法式衬衫，脖子上的领带照样勒得紧紧的。做领导要有做领导的样，销售行业是很注重形象的，作为老板当然要以身作则——可是员工并不懂得见贤思齐。

  你看，里边的事尚未解决，外边又来了个王八羔子吵着要工资，那小子离了职，“生是这儿的人，死就是孤魂野鬼了，”能躲就躲，他也闹不出什么大的动静来。眼前这位可不能这么应付啊，名义上自己是老板，他是总监，然而业务上的事全是他在管，公司的业务员一大半是他带出来的。这事处理不好，他拍拍屁股走人，那些人必然是要随他而去的，到时公司元气大伤，名存实亡了呀。可恨他居然做私单，这于公违反制度，于私背叛感情，自己无论如何做不到像海豚一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唉，怪只怪自己遇人不淑。

  “这鬼天气怎么这么热呢？”他想，手不由自主地扯了扯领口。办公室里有一台挂式空调，同样也调到了十八度，他手里握着遥控器，不停地按着下调键，发出“嘀嘀嘀”的声音，似乎想把温度降到冰点，抑或是要借这“嘀嘀嘀”的声音打破这尴尬沉闷的气氛。

  “小唐，咱们认识多长时间了？”他打算从情感方面切入，不至于太突兀。

  “第九个年头了吧。”小唐叼着烟，一脸的有恃无恐，韩总见状，心头不悦。

  他道：“没记错的话，公司创立两三个月你就来了，最初的那一批人里头也只有你坚持到现在，公司能走到今天，其中有你一半的功劳。”顿了顿，他见小唐并没有一丝感动的神色，失望之余接着道：“说实话，这家公司的钱虽然是我出的，但我从来不曾将它视为我个人的私有财产，它一直都是大家的。我不知道你对公司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情。”

  “怎么会没有感情！”小唐脱口而出。

  “那么你怎么会做私单，伤害公司的利益呢？”韩总说得痛心疾首，一说完即刻后悔了，觉得这话无谓得可笑。

  小唐并没有笑，“没办法，要生活啊。”他用力吸着烟，说道：“那么大一家子人，花钱像流水似的。你知道的，我有三个小孩，大的八岁，老二六岁，都得上学；两岁的那个喝奶粉也离不开钱。老婆嘛，能带好小孩就不错了，哪里还敢奢望她出去工作呢？要命的是上面还有四个老家伙。一个人要养八张口，还不算上自己，我真有些喘不过气呀，韩总。”他掐灭烟头，在烟灰缸里来回挤压，“我今年才二十七，看上去倒像五十七了，有时候想想这一辈子真他妈的不值，做了十八年的儿子，一毕业又当了爹，从没做过一天的自己——自己，做自己是什么滋味？”

  韩总昨天想了一夜，拟好一篇腹稿，打算先动之以情，再晓之以理，最后慑之以威，只想让他认个错，把钱吐一半出来，自己宽宏大量地说几句漂亮话，既往不咎了。不料小唐的一番直刺人心的自白将他的计划毁得支离破碎，他有些手足无措。

  “咳，你缺钱跟我说嘛。”

  小唐一笑，笑声里杂着一声轻轻的“哼”，韩总心领神会，知道他还在记恨两年前买车自己不肯借钱的事，他觉得脸有些发烫，忍不住又按了按遥控器——他完全陷入被动的境地。

  “那么你说这事怎么处理？”他下意识地运用了销售技巧，化被动为主动的最佳方法是反问。

  “你想怎样处理？”小唐见招拆招，针锋相对。

  韩总低下头，他没有发现门口出现了半边焦急而紧张的脸，偷偷地注视着，一阵手机铃声将他惊起，半边脸蓦然消失了。

  “你好，李律师。哦，不忙不忙，您请说。”韩总说完，静静地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李律师，你听我说，房子我可以给她一套，钱也可以给她一些，但是公司是绝不会分给她的。”那边不知说了句什么，他愤怒了，“我不明白，法律怎么会偏向她这样的泼妇？出轨？法院怎么不问一问我为什么出轨！她自己不争气，连块石头都生不出来，我姓韩的难道要守她一辈子，断子绝孙么？”他深呼一口气，平静下来，说：“李律师，这事还得拜托您，律师费你随便开，我可以加倍的给。拜托拜托！好，好的。再见，再见。”

  他挂掉电话，冲小唐挤出一丝苦笑，道：“还是你嫂子的事。”他正准备回到刚才的话题，忽然听见外边女人的大喊：

  “姓韩的，你给我滚出来！”

  他眉头一皱，走了出去。迎面射来四道目光，两道充满愤怒，两道含着乞怜，这目光全是他所憎恶的。女人一见他，手指头伸出来险些戳着他的鼻梁。

  “姓韩的，你以为你花钱请个厉害的律师就能打赢官司？哼，休想！你出轨证据确凿，法院都站在我这边。你若是识相，咱们好聚好散，财产平分，四套房子我要两套，公司十二家分店我要六家——不给分店也行，你按市值折给我。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否则的话，哼，老娘跟你死磕到底。”

  韩总冷冷地道：“这种事你跑来公司大呼小叫，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哎哟哟！”女人笑得极为夸张，“你现在知道要脸了，你在外头找小三生野种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丢脸不丢脸呢？”

  他面色铁青，大喝一声，“滚出去！”

  “你今天不给我一个说法老娘就不走。”

  他二话不说，揪住她的胳膊往外拽，她奋力挣扎，与他撕扯，两人顿时暴露在炎炎烈日之下。

  唐总监面无表情，点上一支烟走出去，进了自己的车，一会儿便开走了。亦明一脸茫然与惊讶，看了看同事，又望着秘书。秘书耸耸肩，给他两个字的建议：“走吧。”

  他在叹息声中打开门，太阳瘸了似的待在原地，一动未动，阳光刺在他的脸上手臂上，火辣辣的痛。他伸出一只手掌遮在眼前，身后传来女人的叫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