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河从大燕山一路奔腾到巴山,拐个湾在紫阳县城汇入汉江,成为汉江上游最大的支流。
沿岸的高速公路傍依任河牵引出一条明亮的白色,与任河河水的碧绿形成鲜明对比,白与绿之间相互辉映,平静、淡漠、决绝地从大山间渐渐远去。跟任河更加血脉相连的就数沿途那些跨越山涧无忧无虑的浅浅溪流了,它们日夜不停地赶赴任河,仿佛那里就是它们向往已久的家。铁鞭溪就是其中之一。
铁鞭溪的溪水浅窄清澈,陷落于大山深处,长年累月汩汩地流淌。听老人们说,从前的铁鞭溪丛林茂密,绿树相映,水里游鱼,山中鸟鸣,是最幽深安适的所在。最先迁徙于此的只有四姓人家,他们从遥远的地方一路跋涉到这里,被眼前的自然景观吸引,决定安扎下来,结束漂泊生活。几位当家的站在高高的山头,弯腰拾起地上的石头,随手一扔,这里你家,那里他家.....,简单明了就划分了界限。
从此,先祖们伐木垦荒,播撒耕种,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当然,那时也不叫铁鞭溪,只是一条山沟而已。进沟4公里左右,溪边有一座名为石家寨的山峦,山上古木参天,临溪有一面刀切斧劈般的悬崖,绝壁上有两个海碗大小一上一下的石洞,有一天石洞忽然往外冒红水,源源不绝。三年后才断流,有人顺着树枝攀上去一看,发现洞中长了根黝黑澄亮的铁鞭,众人大喜视作祥瑞,口口相传,铁鞭溪因此成名铁鞭溪的鼎盛时期要数秀才曹肖龙出世。曹肖龙6岁入学,12岁同父亲一同参加县试,他们来到贡院,考官见他在众考生中聪明伶俐,娇小可爱。就顺手递个饼给他,兴许真是饿了,曹肖龙接过就与父亲分着吃了。一会儿,考官又给一个梨,他三两下就啃了。考官好奇地问:“饼都分给你父亲了,梨为何不分?”。曹肖龙说:“只有二人共饼,哪能父子分离?’’考官一听大加赞赏。遂拿出二指宽的纸条对他说:“你能在这上面写一万个字吗?”围观者疑窦丛生,心下嘀咕,就那溜纸只怕一百个字都难,还一万?谁知曹肖龙迟疑片刻竟满口答应。众目睽睽下伏案一挥而就。只见上面写着: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十二个字。那次,曹肖龙顺利考上当地文秀才,父亲却名落孙山。12岁中秀才,曹肖龙一夜成名,铁鞭溪因此辉煌了好一阵。但凡提起姓曹的对铁鞭就心生敬畏,好像人家考上秀才全是那根铁鞭的功劳。
有一年,铁鞭溪出现一伙金发碧眼的喇嘛(后来才知道那是外国勘探队),在溪边支蓬搭灶,他们除了吃饭,整日里就拿着稀奇古怪的东西满山遍野的这里照照,那里敲敲,在溪边不停徘徊。乡邻们惶恐不安,背地里议论纷纷,但都不敢靠近打探究竟。
半年后,勘探队离开了,乡邻们长吁一口气。没几日石家寨的石洞开始往外淌白色的液体,坏了,不出所料,石洞里的铁鞭不翼而飞。那伙人是来盗宝的,风水破坏了,那白色液体一淌又是三年。也对,难怪我读书总是一塌糊涂,大抵跟失去铁鞭有关,这么一想便心安理得,追根究底都是那伙盗贼的错。
我出生在铁鞭溪一个五户人家的院落里,院里都住着本家,虽是出了五服的旁支,毕竟一笔写不出个姓来,偶尔的磕磕碰碰并不影响和睦相处。大人上工,流着鼻涕的孩子们满地找蚂蚁干仗,往蚂蚁洞里撒尿吐口水,看蚂蚁惊慌失措溃不成军就开怀大笑。堂哥有个用木片做的木老鼠,中间留个小孔穿上线绳,拧紧绳子用力一扯就呜呜的叫。我们都不会玩,于是就将两条长板凳背靠背呈十字叠起来坐跷跷板,可惜只能偷偷坐,被大人抓住是要挨骂的。堂姐们欺负我小,只能看,从不让我上去,我看一会儿感觉无趣,就跑去幺爷家。
幺爷好静,很早就和儿女们分家,独自住在正房后的后趴池屋里,一坡水的小屋昏暗狭窄,三分之一支着床,三分之二承担着火房、厨房、饭厅的责任。我每天睡到日上三竿,生产队的驴都干活了,才懒洋洋地起床,然后直奔幺爷的小屋。那时,幺爷大多正拗着烟袋无聊呢!穿过瓦缝的阳光丝丝缕缕投射在火炉边,茶缸里,罐大勾上,光线中,似乎有无数的浮尘一粒一粒的,微弱、细小、明亮,用手去接掌心温热,并无尘埃。难道那浮尘是空气?是光本身?或是光原本就是浮尘与空气的产物?
铁鞭溪的陈年旧事就在光线的游移间渐渐浮出水面。幺爷爱讲铁鞭溪的故事,他口沫横飞,讲到曹肖龙就手舞足蹈,讲到被盗的铁鞭就唉声叹气,讲到棒佬儿、寒扒皮就咬牙切齿。幺爷的情绪总是随着故事情节跌宕起伏。有时对我也咬牙切齿,尤其是我跟他顶嘴的时候。看到他眉飞色舞的样子,总忍不住泼冷水,“秀才很了不起吗?有啥稀奇的。哼!”平时耳背的幺爷再不装听不见,瞪着眼珠子冲我说:“他老子考了一辈子都没考上,你说呢?像你这样不好好读书,将来就只有挖角角锄…….”,气得我扭头就走。
其实,我内心是很羡慕曹肖龙的,满脑子在想那分饼吃梨的情景,想那二指宽的纸条,想那一万个字是如何演变成十二个的。不止一次地梦见,那裹着布衣长衫的少年从岁月深处逆着光逦迤而来,我看不清他的脸,那双明亮的眼睛却熠熠生辉。
月明星稀的夜晚,我站在院坝边长久地凝视,对面石家寨隐藏在巨大的暗影里,那两个空空的石洞在最深的黑暗中蜷伏着,遥远得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物。上学路过悬崖下,我站在石梯子上,会不由自主地抬头仰望,悬崖凌驾于空无一物的蓝天之下,俯瞰一线溪流。绝壁上的石洞孤独地沉默着,那流过白色液体的痕迹在阳光下更加狰狞,便有些头晕。幺爷说:“棒佬儿就在这个梯子上滚下沟好几回。”我想,他定然也是这般抬头打量那石洞,强烈地想知道洞中的情景造成的。
幺爷有两大爱好,喝茶,吃火烧馍。火炉坑里经年累月煨着一个小茶缸,除了手柄处依稀辨别它是白色,其余部位被柴火熏得黢黑。年代的久远看那黑的厚度就能猜个大概。幺爷是个讲究人,别看他的茶缸黑,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喝的。家里来了客人,只见幺爷从灰坑里端起茶缸揭开盖,用手掌沿着缸口细致地抹过才慎重地请人喝茶。那人必受宠若惊,接过浅啜一口,依然用掌抹过缸口递给幺爷。如果坐半天幺爷不开口,是没人妄自动那茶缸的,实在口渴难忍就去角落水桶里舀半瓜瓢冷水咕隆咕隆喝,兴许喝的急,水顺着下巴往下流,幺爷更加厌烦,不停拿眼神剜人家。
幺爷的火烧馍令人垂涎,他磨出的面粉要用萝筛反复筛,滤尽其中的粗渣。烙馍更是不掉以轻心,过程相当严谨,面团要松软适度,苏打要恰到好处,火候更是马虎不得。幺爷的火烧馍外表金黄,内瓤白软,不像我家的面粉都挂了面条,只用尾面来烙,除了长得像那么回事,无论肤色和内瓤都奇丑无比,难以下咽。活该幺爷挖苦我:“你那是啥子火烧馍哦,分明是麦麸子馍馍。”,该死的馍馍回回让我丢脸……。但他每次都会把自己做的给我留一小块,使我更加嫌弃自家那又黑有糙的麦麸子馍馍。对火烧馍情有独钟的幺爷最终死在火烧馍上。当然这是大家的揣测。
八十多岁的幺爷身体一直硬朗,那天他照样喝茶,照样拿块火烧馍吃,吃完照常午睡,只是这一睡再也没有起床,两天后就撒手人寰。留下几块硬邦邦的火烧馍安静地躺在抽屉里。有人说是被那东西吃死的,毕竟年纪大了哪受得了?我可不那么认为,反而觉得是火烧馍成全了幺爷,让他的人生更加圆满。哪怕最后时刻他们也彼此依赖,没有放弃,是它让幺爷走得心安理得义无反顾。看那一脸的满足就知道了。
人生就是一次旅行,铁鞭溪再好,他呆得太久,是时候换个地方看看别的景致了。乡村振兴,改变了铁鞭溪的整体面貌,那需要贴着身,抓住浆浆藤才能勉强通过的石梯子已经是宽阔的水泥路,不用担心滚下沟里。白白的火烧馍不再是稀缺物成了家常便饭。幺爷一定很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