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废园的断墙下,看九月的风把去年的落叶重新吹成堆,忽然意识到:我正在遗忘,且必得在遗忘里找到一点乐,否则我拿什么对抗那些再也回不来的日子?
遗忘是什么?是外祖母转身时没来得及收起的半截衣袖,是校门口小卖部永远缺货的橘子冰,是我十岁写在黑板报上、如今连自己都念不出笔划的“理想”二字,它们像被谁按了静音,再按了删除,只剩下一截空白的磁带在脑子里嗡嗡转。
我原以为遗忘是背叛。哪敢乐?我配乐吗?那些哭过笑过的细节,若被我轻轻松松就忘了,是不是等于第二次杀死它们?于是我拼命记事、把日记写满,把照片存满;把旧车票叠成小山,好像只要字还黑着,像素还亮着,纸还没烂,它们就仍替我活着。
可园墙外的白杨不管这些。它只管在四季里一遍遍地掉叶子,掉得毫不心疼,掉得理直气壮;它用光秃秃的枝丫告诉我:遗忘不是背叛,是归还,是把曾经紧握的手重新松开,让该走的人走,让该黄的叶黄,让土地空出来,好让新的青草有地方生长。
我于是试着乐。不是欢呼,是苦熬。之后的一点点松手。我乐在第一次想不起外祖母的名字,乐在忽然忘了那次当众出丑的课堂,乐在终于不再把母亲的生日算成一道伤口;原来遗忘不是把灯关掉,而是把光调暗,让曾经刺得睁不开眼的,变成可以直视的黄昏。
当然,我也会慌。怕有一天把外祖母的声音也忘了,把童时立誓要当“另一个我”的滚烫也忘了。可墙根的小草说:忘了就忘了,泥土会替你收藏。把每一颗腐烂的籽都收进黑暗,沤成下一年的绿,那绿未必还叫原来的名字,却仍是原来那一笔颜色。
我这才懂了史铁生为什么坐在地坛一写就是十五年,原来他也在练习遗忘:把跑丢的双腿遗忘成钟声,把母亲的眼泪遗忘成落叶,把“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咆哮遗忘成午后树影里一声轻叹。他不是在纪念,而是在把纪念本身也一点点交出去,直到交得手里空空,才握得住新的重量。
那么,我也继续坐吧。坐到夕阳把断墙照成一条柔软的旧带子,坐到风把最后一片叶子带去。坐到山花烂漫,坐到我把“必须记住”也一并遗忘。
当努力成为习惯,当书写像呼吸一样自然,但无论前路如何铺展,我们都不再畏惧,那就把一切都忘了吧。(评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