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未了,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的①走了进来。一见了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要来时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
① “摇摇”二字传神,除了体弱纤瘦不胜之态外,还多了一种北方话叫做“劲儿劲儿的”状态。显然是找宝玉,不在,问丫鬟,说去了梨香院,于是黛玉也来了,有兴师问罪的意味。
这是首次正面写黛玉、宝钗对话。此段对话整体分析:
黛玉见宝玉“嗳哟,我来的不巧了!”,弦外之音:“打扰你们二人世界了。”先讽刺一下。
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听出来了,反问一句。弦外之音:“我们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不怕外人。”
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弦外之音:“别人来还好,我和宝玉原是一对,我来自然是打扰你们二人探讨姻缘了。”
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弦外之音:“我们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别瞎说。我和宝玉独处,你怎么就不能来,你俩是一对呗?是这意思不?”
黛玉笑道:“要来时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弦外之音:“我们都不该来,要来也一起来。”“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这句很有讽刺意味,好像梨香院成了接客的青楼,天天有人来。
此段对话,薛宝钗地位虽低倒也不卑不亢。林黛玉盛气凌人似兴师问罪,与后文凄苦的状态相差甚远,是因为此时林如海健在。林黛玉是侯门高官的千金,薛宝钗不过商人之女。林黛玉的身份地位要明显高于薛宝钗。古代没有什么人人平等的观念,看重门第很正常,林黛玉以这样居高临下的口气说话是有底气的。
如果林黛玉有王熙凤的杀伐决断,只需给父亲修书一封,林如海不用费多大劲就能查出薛家类似“葫芦案”的许多事情来。御史的工作就是监察地方,兴利除弊,林如海是有权直接给皇帝上秘疏弹劾地方的。如前文分析,“葫芦案”很多细节有操作空间,事情可大可小,如果林如海要办薛家,只需一道折子就能让薛家衰败,还会牵连上根基未稳的贾雨村。而且监察地方正是林如海的本职工作,合情、合理、合法,不算公器私用。林如海处理薛家案等于帮皇帝收拾地方权贵,说不定还能加官进爵。然而林黛玉没有这么做,她是善良的,她不是王熙凤。黛玉自信木石姻缘必然能成,也不愿意得罪薛家和未来的婆婆。
宝玉因见她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衿褂子,因问:“下雪了么?”①地下婆娘们道:“下了这半日雪珠儿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不曾?”黛玉便道:“是不是?我来了,你就该去了?”宝玉笑道:“我多早晚说要去了?不过是拿来预备着。”②宝玉的奶母李嬷嬷因说道:“天又下雪,也好早晚的了,就在这里同姐姐妹妹一处玩玩罢。姨妈那里摆茶果子呢。③我叫丫头去取了斗篷来,说给小幺儿们散了罢。”宝玉应允。李嬷嬷出去,命小厮们都各散去不提。
这里薛姨妈已摆了几样细巧茶果,留他们吃茶。宝玉因夸前日在那府里珍大嫂子的好鹅掌、鸭信。薛姨妈听了,忙也把自己糟的取了些来与他尝。宝玉笑道:“这个须得就酒才好。”薛姨妈便命人去灌了些上等的酒来。李嬷嬷便上来道:“姨太太,酒倒罢了。”宝玉笑央道:“好妈妈,我只喝一钟。”李嬷嬷道:“不中用!当着老太太、太太,哪怕你吃一坛呢!想那日我眼错不见一会,不知是那一个没调教的,只图讨你的好儿,不管别人死活,给了你一口酒吃,葬送得我挨了两日骂。姨太太不知道他性子又可恶,吃了酒更弄性。有一日老太太高兴了,又尽着他吃,什么日子又不许他吃,何苦我白赔在里面!”④薛姨妈笑道:“老货,你只放心吃你的去。我也不许他吃多了。便是老太太问,有我呢。”一面命小丫鬟:“来!让你奶奶们去,也吃杯搪搪雪气。”那李嬷嬷听如此说,只得和众人且去吃些酒水⑤。这里宝玉又说:“不必烫热了,我只爱吃冷的。薛姨妈忙道:“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飐儿。”宝钗笑道:“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若热吃下去,发散得就快;若冷吃下去,便凝结在内,以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快不要吃那冷的呢!”⑥宝玉听这话有情理,便放下冷的,命人暖来方饮。
① 宝钗、黛玉斗嘴,宝玉往往很难插上话,只能在察觉气氛不对时及时打岔。之前送宫花时,也是插话缓解气氛。
② 黛玉话里有话,其实是希望宝玉及时离开,回去再赔罪,以后少和宝钗来往。然而宝玉“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第五回)”
③ 薛姨妈备下好酒好菜早就想留宝玉了,宝玉在黛玉自然也要在。
④ 反映了奶妈与已经长大的宝玉之间的矛盾。李嬷嬷管教宝玉只是怕自己挨骂,格局见识不高,伏后文。
⑤ 薛姨妈需要留住宝玉,故轻松化解,支开李嬷嬷。
⑥ 展现薛宝钗之博学,体贴。古时冷酒含甲醇,加温后因甲醇沸点低于乙醇,有毒的甲醇能够挥发掉。“手打飐儿”即手抖是甲醇轻微中毒的症状。古时酒度数低,天凉时加热饮用也有益健康。
黛玉磕着瓜子儿,只抿着嘴笑。①可巧黛玉的小丫鬟雪雁走来,与黛玉送小手炉,黛玉因含笑问她说:“谁叫你送来的?难为她费心,那里就冷死了我!”②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使我送来的。”黛玉一面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你倒听她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呢?”宝玉听这话,知是黛玉借此奚落他,也无回复之词,只嘻嘻的笑了两阵罢了。③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她。④薛姨妈因道:“你素日身子弱,禁不得冷的,她们记挂着你倒不好?”黛玉笑道:“姨妈不知道。幸亏是姨妈这里,倘或在别人家,人家岂不恼?好说就看得人家连个手炉也没有,巴巴的从家里送个来。不说丫头们太小心过余,还只当我素日是这等轻狂惯了呢。”薛姨妈道:“你这个多心的,有这样想。我就没这样心。”⑤
① 宝玉不走黛玉也不见外,坐下嗑瓜子笑是嘲讽加冷笑。
② “那里就冷死了我”即梨香院冷不死我,对薛姨妈和薛宝钗的弦外之音,是反问:“你们不会冷遇我吧?”
③ 不只是奚落,还是借题发挥:明说雪雁,暗说宝玉,指前面宝玉听从宝钗的话不喝冷酒,暗示宝玉的喝酒的事轮不到薛宝钗来说。宝玉“无回复之词”而笑,是不愿得罪宝钗,宝玉天生滥情,有几分姿色的都想亲近亲近何况宝钗。
④ 黛玉是来兴师问罪的,宝钗不能激化矛盾,把引出“金玉良缘”的大事搅黄了,小不忍则乱大谋。
⑤ 薛姨妈以长辈身份说理,觉得黛玉借题发挥有些过分,故有此问。黛玉的回答有些凤姐的神韵,正话反说:“别嫌我轻狂”。薛姨妈则直接批评黛玉多心。
实际上如果黛玉不来,那么在引出“金玉良缘”后,薛家再以美酒佳肴热情招待宝玉,席间薛姨妈、宝钗合力示好,莺儿旁敲侧击,宝玉很可能对“金玉良缘”显示出好奇心和热情。所以黛玉来得很及时,并不多心。从前文凤姐促成宝玉与秦钟相约读书来看,宝玉是个没什么心机容易被人设计的。
说话时,宝玉已是三杯过去。李嬷嬷又上来拦阻。宝玉正在心甜意洽之时,和宝、黛姊妹说说笑笑的,那肯不吃。宝玉只得屈意央告:“好妈妈,我再吃两钟就不吃了!”李嬷嬷道:“你可仔细老爷今儿在家,提防问你的书!”①宝玉听了这话,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下酒,垂了头。黛玉先忙的说:“别扫大家的兴!舅舅若叫你,只说姨妈留着呢。这个妈妈,她吃了酒,又拿我们来醒脾了!”一面悄推宝玉,使他赌气;一面悄悄的咕哝说:“别理那老货!咱们只管乐咱们的。”②那李嬷嬷也素知黛玉的,因说道:“林姐儿,你不要助着他了。你倒劝劝他,只怕他还听些。”③林黛玉冷笑道:“我为什么助着他?我也不犯着劝他。你这妈妈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给他酒吃,如今在姨妈这里多吃一杯,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妈这里是外人,不当在这里的也未可知。”④李嬷嬷听了,又是急,又是笑,说道:“真真这林姑娘,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你这算了什么呢!”宝钗也忍不住笑着,把黛玉腮上一拧,说道:“真真这个颦丫头的一张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⑤薛姨妈一面又说:“别怕,别怕,我的儿!来了这里,没好的你吃,别把这点子东西吓得存在心里,倒叫我不安。只管放心吃,都有我呢!越发吃了晚饭去,便醉了,就跟着我睡罢。”因命:“再烫热酒来!姨妈陪你吃两杯,可就吃饭罢。”宝玉听了,方又鼓起兴来。⑥
① 李嬷嬷仍以长辈管教小孩子的方式对待宝玉,忽视了他已渐渐长大成人,说出吓唬小孩子的败兴的话来,伏后文宝玉生气。
② 黛玉向薛家展示二人的亲密关系和对宝玉的体贴。
③ 李嬷嬷无意中透露:宝玉听黛玉的话。
④ 正话反说,强调姨妈是外人。
⑤ 宝钗真情流露:论斗嘴,宝钗不是黛玉的对手。
⑥ 薛姨妈自然还是想宝玉留宿,尽可能创造和宝钗共处的机会。
李嬷嬷因吩咐小丫头子们:“你们在这里小心着,我家里去换了衣服就来,悄悄的回姨太太,别任他的性,多给他吃。”说着便家去了。①这里虽还有三四个婆子,都是不关痛痒的,见李嬷嬷走了,也都悄悄的自寻方便去了。只剩了两个小丫头子,乐得讨宝玉的欢喜。幸而薛姨妈千哄万哄的,只容他吃了几杯,就忙收过了。做了酸笋鸡皮汤,宝玉痛喝了两碗,吃了半碗饭、碧粳粥。一时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又酽酽的沏上茶来,大家吃了。薛姨妈方放了心。雪雁等三四个丫头已吃了饭,进来伺候。黛玉因问宝玉道:“你走不走?”②宝玉乜斜倦眼道:“你要走,我和你一同走。”③黛玉听说,遂起身道:“咱们④来了这一日,也该回去了。还不知那边怎么找咱们呢。”说着,二人便告辞。
① 伏后文贾母询问。
② 黛玉这四个字胜过之前薛家挽留的大段话语与种种设计。
③ 醉中回话,不假思索。二人一问一答,默契和谐,展示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比圣旨还快”。
④ “咱们”二字尽显亲密,是专门说给周围人听的。
小丫头忙捧过斗笠来,宝玉便把头略低一低,命她戴上。那丫头便将着大红猩毡斗笠一抖,才往宝玉头上一合,宝玉便说:“罢,罢!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难道没见过别人戴过的?让我自己戴罢!”黛玉站在炕沿上道:“啰苏什么,过来,我瞧瞧罢!”宝玉忙就近前来。黛玉用手整理,轻轻笼住束发冠,将笠沿掖在抹额之上,将那一颗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毕,端相了端相,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宝玉听了,方接了斗篷披上。薛姨妈忙道:“跟你们的妈妈都还没来呢,且略等等不迟。”宝玉道:“我们倒去等她们?有丫头们跟着也够了。”薛姨妈不放心,到底命两个妇女跟随他兄妹方罢。他二人道了扰,一径回至贾母房中。
这一段宝玉醉中,黛玉借戴斗笠足足的在梨香院秀了一把恩爱。旁观者薛姨妈和宝钗内心是五味杂陈的。
自此“金玉良缘”浮出水面。其主要幕后策划者是王夫人和薛姨妈,结合前后文和情理判断,薛姨妈没有把全部计划告诉薛宝钗,只是告诉她该怎么做,怎么配合,为了薛家先多亲近亲近贾宝玉。薛宝钗何等聪明,一说就应该明白了一半,经过梨香院这一节,恐怕就全明白了。只是看破不说破,宝钗有意让薛姨妈觉得自己没看透真正用意。
薛宝钗自己是什么心态哪?作为薛家的好女儿,首先孝顺母亲,言听计从,其次为了家族利益也应当付出。至于个人婚姻,那个年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就该听从薛姨妈的,私定终身是不被认可的。薛宝钗的特色是“无情”,此时她没有对任何男人产生感情,亲近贾宝玉完全是遵从母亲的要求和正常友情。实际上仅就宝钗和宝玉性格而言,薛宝钗是看不上贾宝玉的。贾宝玉首要是出身高贵,其次外形讨女孩喜欢,专会在体贴上下功夫,又有些歪才,但时间久了就会发现他正事啥也不会,思想离经叛道,四处滥情,看见漂亮女孩就走不动道,也就林黛玉能真心看上他这个人。而薛宝钗和林黛玉又是姐妹朋友,所以,薛宝钗的心态如后文所述,对于“金玉良缘”觉得“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第二十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