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 喜 三 峡
张 勇
时间:2003年6月8日;地点:正在蓄水的三峡库区水面;瞬间水位:129.90米。
此时,我们乘坐的小艇正在这个高度的峡中行进。
作为一个生长于斯的“土著”,我曾无数次穿行过三峡;我对它的熟悉如同我家的厅堂过道。记不清有多少次,我曾向外来友人如数家珍般地炫耀过这种熟悉。可今天,我突然不认识三峡了,好象误入别人家的厅堂,一时间恍然不知所措。当年那个腰围60—300米的苗条的峡江不知所终,眼前是江宽1500——3000米的雄阔;那曾经壁立亿年的千仞奇峰,突然矮了下去,矮成了很不起眼的山丘。我那陡峭的崆岭呢?我那卓异的牛肝马肺峡呢?我那奇峻的兵书宝剑峡呢?…… 问君何所往,水深不知处。蜿延了千百年的峡中古栈道,大部已消失在水中,只是在瞿塘峡中的风箱峡下,尚有不足百米的一段露在外面,但距水面也只有几十厘米了。我们赶紧在此系舟,踏上栈道。这是百代千载的先人们踏出来的蜀道啊!那上面板结着层层叠叠的足迹。我们应是栈道上最后的行人了,几小时后,这一段也将不复存在。我在上面慢慢地来回行走,尽可能多地把最新的足迹留在栈道上,让它陪伴着先人的足迹沉入江中。又登艇行至夔门。由于我们的迟到,曾经那般壮观的绝壁石刻已没入水中,著名的凤凰泉也入水过半。小艇慢慢靠上凤凰泉。“凤凰”嘴上,还在默默吐泉如故,作最后的坚持。多少万年都坚持下来了,到此也不放弃,“凤凰”有始有终。我不禁肃然。虔诚地伸出双手,接住滴泉,一饮而尽;然后轻轻抚摸着“凤凰”的石翅,算是道别。小艇渐离,回头最后看她一眼,只觉滴泉如泪。
作为一个三峡人,在这样的时刻,心情之复杂,难以言表。我承认,在这复杂之中,确有淡淡的伤感,甚而有深深的失落。我理解,为什么这几天那么多三峡人扶老携幼来到江边,望着没陵而上的江水,潸然泪下。或许,这种情感显得不很大度,甚至有些低沉,可它真切,它细腻,它无法掩饰,它不能自已。在人类的情感中,家山之恋,如同男女之恋那样本能;故园之情,如同母子之情那样天然。
多少年来,三峡工程曾是我们的一个梦。今天,当这个梦想成真时,我们古典幽深的三峡家园又变成了一个逝去的旧梦。世间之事,叹难两全。多少年后,当我们和子孙在高峡平湖上漫游之时,我们会喋喋不休地向他 们“白头宫女说玄宗”,不断地翻出那个古典而温馨的旧梦来,向他们指点着:在那里、还有那里,那些水的下面,藏着怎样的美丽。那里是我们永远的精神家园。
然而面对今天的高峡平湖,我们复杂的情感中,也有足够多的畅快兴奋之情。少了奇险幽深之美的三峡,毕竟新添了浩渺阔远之美。江水排空而来,追云而上,其气势之雄,世所仅见。舟行坝上平湖,看水含远山,流接天际,想古人所云翻江倒海、沧海桑田之变,今得亲眼见之,亲身历之,也算不负此生。舟船溯江而上,没有了过去险滩狭道的滞重,有的是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的轻快。性格狂野匆匆急行了上亿年的峡江,大大放慢了它的脚步,变得平和柔顺。浑黄的江水也因此变成黛绿,第一次照出了青山的倒影。我们从这倒影上轻轻滑过时的水面,是以往过三峡仰望时的高空,是白云缭绕之处,我们在云中行进。这直送轻舟上碧霄的奇观,这乘水拿云的快感,该是山水和人的万年之遇吧。
水还在继续上行,渐渐逼近135米。三峡在分娩中。告别的正在告别,新生的正在新生。我凝视着这条非凡的峡江,感受着水中那伟大的蕴含——屈原行吟的小路,昭君浣衣的河滩,孔明系舟的古渡,刘备托孤的宫墟,杜甫长啸的城门,寇准赴任的小亭,苏轼得句的江渚,陆游盘桓的洞窟,早期人类的大溪遗踪,近代抗战的夔门雄词……。问苍茫大地,哪一处江河,沉淀了如此厚重的文化?哪一方水域,荟萃了如此众多的灵秀?蓄积了这沉甸甸的文化和灵气的江水,汇聚到三峡大坝时,怎能不迸发出强大的能量?从这强大的能量中,我们能触摸到祖先的份量、历史的份量、江山的份量。
我们依依难舍的毕竟去了,要伤感时且伤感,尽可一洒离人泪;我们孜孜追求的毕竟来了,得欢欣处当欢欣,不妨畅饮雄黄酒。三峡相信眼泪,三峡理解悲欢。
写于2003年6月采访三峡库区蓄水后
(图片选自百度图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