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对抗他人
基本冲突的第二种倾向是“对抗他人”,当这种倾向占主导之后,会形成“攻击型人格”。先来回顾一下服从型人格的一个主要特征:坚信人人都是善的,却又因此不断遭受打击。按照这种表述方式,我们也能总结攻击型人格的一个主要特征:坚信人人都是恶的,并且绝不承认事实不是如此。在这类人看来,生活就是一场战争,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和别人争个你死我活。即使有少数例外,也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对别人勉强地部分认同。这类人,有时会选择明确表态,但更多时候则会用礼貌、正直和友好来掩饰自己真实的态度,就像是权谋者为了达成目的而暂时让步,这是虚伪、真实和神经症需求掺杂出来的产物。这类神经症患者,真心希望别人认为他是个好人,尤其当他处于支配地位的时候。也可能,他的欲望来自于神经症对于赞扬和爱的渴求,而渴求的目的,却是为了能最终击败别人。服从型的人不会给自己设定这样的“装饰”,因为他们的价值观是约定俗成的传统美德,而不仅仅是“外表”。
与服从型人格一样,攻击型人格的需求,同样是不由自主的,强迫性的,而这一切都是由焦虑所引发。但我们必须强调一点:这种因恐惧而产生的焦虑,虽然在服从型人格身上的表现很明显,但在攻击型人格身上却表现得很隐蔽,外人很难察觉。在攻击型人看来,世道本就险恶,只不过有的明显,有的隐蔽,而有的会变得越来越凶险。
攻击型人格认为人生就是角斗场,只有强者才有资格活下来,就像是达尔文所说的一样: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在此基础上,他们产生出了强烈的攻击性需求。在他们的概念里,人生存下去的概率,虽然与文明程度有关,但个人因素永远是第一位的。由此,控制别人成了他的一大需求,以至于衍生出无数控制的手段。有的直接用权力控制别人,有的用体贴关心别人的方式,或者施以好处,间接达到目的。攻击型人格更倾向于隐蔽地使用权力,使用的方法多种多样,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感觉“自己有解决和操控一切的智慧、远见、谋算和能力”。他们具体所采用的控制方法,是自身的天性与各种冲突倾向相结合的产物。
例如,一个攻击型人天生喜欢独处,安静,由于他不喜欢亲密接触,所以,他就不会直接去控制别人,而是会通过间接的方法去获得想要的东西。而如果他想暗中发力,从背后操纵别人,那就要先学会利用别人,于是虐待倾向就变得必不可少。与此同时,这类人为了获得优越感,会不择手段去追求成功、名誉以及他人的认可。这是个竞争残酷的社会,权力只属于那些拥有荣誉和成功的人,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人们争取荣誉与成功,就是在谋取权力。他们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比别人更高的地位,更多的赞扬和肯定,因为这些让他们感觉自己充满力量,尽管这力量只存在于主观上。
无论是服从型人格还是攻击型人格,其重心都不在自己身上,而他们的区别,在于渴望获得别人肯定的方式有所不同。而这两种类型注定不会有所作为,因为只有不了解心理学的人,才会把荣誉与成功作为评判的标准,并且,才会对成功后依然有不安全感,依然有焦虑、抑郁和空虚,深感惊讶,百思不得其解。
攻击型人格靠利用别人、算计别人而让自己获益,这些都组成了他的攻击性。他们面对任何局面或关系时,想的只有:“我能从中捞到什么好处?”不论涉及的是财富、名声还是其他方面的事情,他们都会忍不住如是盘算。而且,他们还会有意告诉自己:别人也都是这么想的,所以自己必须要比别人计划得更周密。他们的性格养成,正好是服从型的反面。
他们看起来好像很坚毅、顽强,把所有的感情都视为多余而无用的东西,爱情也是如此。当然,他们并不是没爱过,也不是说一定就没有性生活和婚姻,而是说他们找配偶的时候,不仅配偶能让他们产生欲望,还必须能让自己的地位、经济和声誉都得到提升。他们不认为自己有关心别人的义务:“我为什么要考虑这些,这是他们自己的事。”假如问他们一个伦理学上的老问题:一个木筏上有两个人,如果只能活下来一个,怎么办?他们会说,当然是自己活下来最重要,不这么做的人都是脑子有病,是伪君子。他们不会展示自己的恐惧,总是能掩藏自己的软肋。虽然他们怕盗贼,但却能强迫自己待在一间空房子里;虽然他们怕骑马,但是会一直坚持到自己不害怕了,才从马背上下来;虽然他们怕蛇,但也会若无其事地穿越有蛇出没的沼泽。
服从型的人会忍不住讨好别人,而攻击型的人却不惜一切地战胜别人。在与别人争执中,他们精神奕奕,甚至不惜用生命证明自己的正确。他们会在被人逼到绝境的时候,显示出能力卓越的一面,以此进行猛烈还击。与服从型不敢赢的心理不一样,攻击型的人绝对接受不了输,前者事事怪自己,后者事事赖别人,他们相同之处在于,都没有“过错感”。即使是服从型的人在自责时,也不是真的认为自己有错,只是出于习惯去自我谴责。同样,攻击型的人死不认错,并不是真的认为别人错了、自己对了,只是因为他们太需要自我肯定了,这是他们内心大军安营扎寨的基地。轻易承认错误,尤其是那种低级的错误,会让他们觉得自己很愚蠢,很软弱,这会瓦解他们的斗志和攻击性,是他们绝对不能容忍的。
攻击型人格秉承着强烈的现实主义态度,他们认为应该带着“与险恶世界抗争到底”的决心,时刻提防着别人的野心、欲望和无知,随时避免成为单纯的傻子,被别人算计,时刻不忘掂量对手,扫除障碍,直达目标。在竞争激烈的今天,社会上的攻击型人格层出不穷,却鲜少正直的人。
服从型人格有严重的问题,而攻击型人格同样也有严重的问题。攻击型人格城府很深,工于心计,乐此不疲,他们把自己当成优秀的谋士,随时随地估算自己的利害得失,估算对手的实力,以及计划中可能出现的意外。在完善自己的能力和智谋方面,他们一直没有停止过努力,他们要以此证明自己是强大而智慧的,也要证明所有人都尊重他们,敬仰他们。在工作中,他们很积极,也很认真,或许能做出一些成绩。然而,这种工作激情很可能只是他们表演出来的假象,实际上他们并不是真的热爱工作,也并不是真的能从中得到乐趣,他们只是为了工作而工作。这种做法,和他将自己的情感与生活互相剥离的做法如出一辙。这种情感的剥离和遏制,会产生两方面的效果:一方面,攻击型人工作起来不受自身情绪的影响,永远像马力十足的机器,不知疲倦;而努力工作所做出的成绩,又为其赢得了更多的权力和赞誉,这无疑是快速取得“成功”的权宜之计。与之相比,情感交流只会让自己分心,减少成功的概率。感情会让他们无法心意如铁地玩弄阴谋,会让他们放弃雄心壮志,转而投入艺术等兴趣爱好中,会让他们更想交朋友,而不是利用别人为自己捞好处。但另一方面,对于感情的压制,也会造成他们变得冷酷无情,内心缺乏激情,而激情的贫乏,必然会让他们丧失掉创造力。
虽然攻击型的人努力给人留下毫无压力的印象,而且能公然说出自己的愿望,命令别人,冲人发火,同时将自己保护得刀枪不入。但实际上,他们所受的压抑,一点也不比服从型的人少。他们的压抑很特殊,以至于常人都不会认为那叫压抑。但这并不是因为文化氛围造成的,而是他们在情感方面无法坦诚,他们的交友、恋爱、对别人的同情和对生活的享受,都贴着私欲的标签。他们甚至认为,没有私心的快乐简直是在浪费生命。
如果站在他们的角度来看,我们会发现攻击型人格对事物的看法似乎顺理成章。他们认为自己的内心是强大、真诚和现实的。按照他们的观点,内心强大表现在外就应该是冷酷无情;真诚就应该是不关心别人,因为他人即地狱,任何对别人的关心都是虚伪的;而所谓现实,就应该是为了追求自己的目标,什么都可以放弃。他们之所以认定自己真诚,还因为他们一眼就能看出别人的虚伪,很轻松就能揭穿别人的真面目。他们的价值观完全是建立在弱肉强食的基础之上,认为强权就是公理,软弱的人活该去死,人就都该做狼。
攻击型的人所排斥的,不仅是真正的善良和友好,还排斥这两者的变化体:服从和迎合。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不会变通,当他们遇到一种确实友善而且很有影响力的人时,也会主动表示尊重,不过,他们这样做,并不是心悦诚服,只是因为担心如果自己不显示出尊重之情,会让自身的利益受到损害。他们顽固地认为,在人与人之间的竞争中,服从和迎合的态度都会成为阻碍。
他们为何如此嫌弃温情呢?他们对人与人之间的友爱和好感,为什么会感到恶心呢?他们又是因为什么,会看不起那些同情心泛滥的人?他们会因为自己不想看到乞丐的惨状,而将乞丐无情地赶出大门,而且还会破口大骂。实际上,对于他人的“温和”,他们的感受既复杂又矛盾。他们虽然瞧不起别人的“温和”,但同时这“温和”又强烈地吸引着他们。服从型人格压抑了自己的攻击性,所以会忍不住暗地里佩服别人的攻击行为,同样,攻击型人格压抑了自己的“温和”,所以也会情不自禁被服从型人格所吸引。也就是说,攻击型人格并不是心中没有“温和”,只不过与“温和”相比,他们的攻击性占据了主导地位。为了捍卫自己的攻击性,他们不敢表现出丝毫的“温和”。尼采曾就这种心理驱动力做出过生动的诠释,在他的“超人理论”中,超人认为任何形式的同情都是在出卖自己,都像敌人一样,或者像敌人的卧底,会瓦解自己坚强的内心。对攻击型的人来说,表现出“温和”的一面,不仅意味着要流露出温情和怜恤的情绪,同时还会表现出类似服从型人的需求、感情、准则和其他暗含的一切。还是拿乞丐为例,攻击型的人也会心生同情,想要伸出援手,但是这种想法会被另一个更加强烈的需求所打败,他们或许会想:“瞧见了吗?如果我同情他们,我可能就会变得像他们一样。”所以,他们不仅拒绝施舍,还会出言讥讽,甚至辱骂对方。
为了让存在分歧的愿望都能够得到实现,服从型的人寄希望于爱,而攻击型的人寄希望于战胜他人。战胜他人,不仅让他们拥有了自我肯定的能力,还能让他们有超越别人的优越感。从表面上看,战胜他人似乎解决了内心的冲突,所以他们对这样的救命稻草通常都是紧抓不放,然而所谓解决,不过是场海市蜃楼。
服从型人格与攻击型人格,在内在逻辑上大致相同,所以这里我只简略地讲一下。对攻击型的人来说,任何同情,任何为当“好人”而自揽上身的义务,任何委曲求全,都是与他奉行的生活方式背道而驰,只会动摇自己的信念。由于在意识到或接触到另一种完全对立的倾向时,他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基本冲突,这样一来,他设计好的虚假的统一就会因此遭到破坏,一切不能再顺理成章地进行,所以,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最后的结果是:他会极力压制对温和的渴望,而对攻击性的愿望就更加强烈,更加具有强迫性。我们可以发现,这两种倾向代表两种相反类型的人格。一方喜欢,另一方必定讨厌。甲之蜜糖,正是乙之砒霜。一个强迫自己把所有人视为挚友,一个强迫自己把所有人视为仇敌;一个不惜一切避免对抗,另一个视对抗为自己的天性;一个心有恐惧,软弱无助,另一个将这类感觉斩草除根。一个总是指向慈爱友善,另一个却笃信弱肉强食才是人间正理。但自始至终,两者都没有选择的自由,他们只是不由自主地按照自己既定的套路处事,具有控制不住的强迫性,而且很难改变。
现在,我们在讨论了这两种类型后,发现了基本冲突所蕴含的内容,看到了冲突的两个方面各自占绝对主导的时候,会形成两种完全对立的人格类型。而我们现在的任务是,试想存在这样一个人:他身上这两种对立的态度和价值观势均力敌。很明显,这样一个人会同时被两种方向相反的力量无情撕扯,他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分裂。所以,实际上他会被割裂开来,使思维与活动都陷入瘫痪。他势必将其中某一方面的压力摒弃掉,结果就是,他不是落入第一种类型,就是陷入第二种类型。
用荣格的观点来分析这种情况,只发展某一倾向的做法,是不完善的。这个判断从形式上是正确的,但也只能停留于此。由于荣格的观点是建立在对心理驱动力的误解上,所以其内涵也就不可能正确。荣格从片面的观点出发,认为治疗师必须帮助患者接纳自己的对立面。如果荣格想靠这一步骤,就让他们保持自我统一,是不可能的。
我们给出的答案则是:虽然他们最终的目的是自我统一,但目前这一步骤能做到的,只能是面对自己的冲突,结束他们对冲突的回避行为,而还不能从内心真正接受。
荣格没有考虑到,神经症趋势是不受患者主观意识转移的,是强迫性的,不由自主的。
“讨好别人”与“抗拒别人”之间的差别,并非真像荣格所说的只是“女性气质”与“男性气质”的差别,也并不简单地只是“弱”与“强”的差别。事实上,我们所有的人都同时拥有服从和攻击这两种潜在倾向,当一个人心中的两种倾向没有引发其内心剧烈挣扎时,那他的人格,就已经达到了一种相对稳定健全的状态。但是,如果两种倾向激烈交锋,并发展成了神经症,对我们的成长显然有害无益。所以,单纯地让某种倾向的神经症患者接受自己的对立倾向,如同将两件坏事加在一起,就变成一件好事一样,显然不可能。同理,神经症患者内心两种相互冲突的倾向,也是不可能按照这样的方式融为一体,并和谐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