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腐~,卖豆~腐嘞~~~”
每每听到这样的叫卖声我就想到了我的母亲。在我的故乡,我母亲也是每天这样叫卖的。她卖的也是豆腐。
深秋凌晨三点,天地之间一片漆黑。仅有天上的繁星闪烁着微光。整个村子都寂静无声。因着村子紧挨公路,经常会有一辆辆货车疾驰而过,在拐弯处大按一下喇叭。喇叭声刺破夜空,打破了村庄的宁静。随后狗吠声此起彼伏,公鸡也咯咯的叫了起来。这时候,熟睡中被惊醒的村里人会梦呓似的谩骂:“该死的车,瞎叫唤什么!。。。。。。”翻个身依然睡去,不一会儿又起鼾声。
我家紧挨公路,一家人也被惊醒。我和姐姐伸伸腿在床上蠕动了一下,翻身又睡去了。
“几点了,是不是快天亮了。我该起来做豆腐了。”母亲睡眼惺忪的说。
“起吧,三点了,鸡叫了。再不起豆腐做不好,早上卖不出去了。”父亲嗡嗡的回了一句。
“我起来帮你吧!”父亲又补了一句。说着便窸窸窣窣的打算起身穿衣服。
这时,母亲早已穿衣下床,坐在床边,俯身开始穿鞋了。
“你别起了,天还早,你身体又不好,起来也帮我干不了太多活儿,还碍事,起来干什么。天冷起来再冻着你,还得花钱买药,快歇着吧你!”母亲这么说着,已经走到堂屋门口,接着便听到了抽门闩的声音。
母亲起来后,先开了门灯。昏黄的白炽灯上挂了几缕蛛网。飞虫绕着灯光盘桓着。好像它们受够了黑暗的夜晚,这灯光便是它们的希望,它们看到了希望兴奋不已,在灯光四周不愿离开。偶尔一只飞虫飞到站在灯下的母亲的眼前。
“该死的蝇子,绕我飞什么!”母亲嘴里嘟囔着,双手已经朝飞虫拍去。飞虫不以为意,没待得母亲拍到,它们便自顾自飞走了。甚是得意。去追寻它们的希望去了。
昏黄灯光下,好好端详一下我的母亲吧。生活已经在母亲身上留下了太多的印记:花白而乱蓬蓬的头发,沟壑般的满脸皱纹,皴裂的双手如老树盘根,双眼因为连年的早起变得疲惫无神深深陷入眼窝。谁能看得出她也才五十多岁的年纪。却有着七十多岁老人的脸庞。哎,生活就是这么无情!
“你怎么又起来了,不是说不用你吗?天这么冷起来干什么!快回去睡觉吧!”
“ 我也睡不着了,人岁数大了觉少,我起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到你的,不行就和你说说话!怕你无聊么。”
“你现在知道怕我无聊了,你年轻时候干嘛去了,不让你出去打工你偏不听。在家种种地干点零活儿多好,非得出去,这下好了,才四十岁落下这个毛病,到现在都十好几年了,什么活儿也干不了,现在你倒是轻松了, 害苦了我,跟了你真是倒霉了!”母亲没好气的白了父亲一眼。这时她的手里已经多了一件棉大氅,披在了父亲的身上。
“快披上,感冒了还得给你治。”母亲说话时已经走到水龙头边上,正在打开水龙头放水清洗泡好了的黄豆。
“谁也不是自己老伴儿啊。”父亲双手拽了拽大氅的两个衣角,看着母亲说道。
“你知道就好,你出去的那几年我们娘仨你都没管过,真不愿伺候你。孩子还小,你不在家,里里外外就是我一个人,干完地里的活儿回来还得做饭收拾家,一天到晚停不下来。你说你是不是欠我们娘仨的!。。。。。。”母亲嘴里说着,手上却不停,不一会儿的功夫就把二十多斤泡好的黄豆捞好了,又在黄豆表面浇了几瓢水,让捞好的黄豆上残余的泥水跟着清水流走。
“是我的不对,老天爷没把我摔死,留我半条命。我这不回来陪着你们么,我干不了重活儿,我能干什么就帮你干点。多少给你减轻点负担。”父亲是在刷锅的时候说的这些话。我家做豆腐用的是老式土灶,烧的是木柴。每天父亲都会在灶台前做“灶老爷”。烧锅是我父亲现在的工作。
“看着点儿,别把水弄大氅上去了, 这是棉的,不好洗。你能回来真的很万幸,以后咱不求多富贵,把两个孩子养好,让他们有个好奔头,我也就知足了。你身体不好,咱也得把日子过好,不能让村里人看不起咱。你得把身体养好了,多活几年,你听见没有?”母亲这时候已经启动了磨浆机。雪白的豆汁原浆在出浆口直接流进了父亲刷好的锅里。铁锅乌黑,豆汁雪白,一黑一白间承载了我们生活的酸甜苦辣。
“听见了,听见了,你就天天叨叨这,叨叨那,我虽然这样了,咱们村也没有谁敢看不起咱!你看吧,咱们以后保准过的比村里其他人都好。起码的你看看咱家07年不就盖起来两层小楼了吗?虽说不好看,那时候咱可是第一家。别人还说是你早上卖豆腐在路上捡了一大包钱盖起来的,哈哈哈。”
“别吹牛了你,好好看着点火,别烧灶膛外边来了。怎么盖起来的你不知道啊。要不是大妮子出去打工挣得钱全交给咱,咱能盖起来么。”母亲没好气的嗔怪道。
“咱大妮子真的很懂事,多亏了她。咱们亏欠她不少啊!但是不是你省吃俭用咱家也支撑不到现在啊,更不用说盖这栋房子了。你为这个家付出太多了。”
“行了,别说了,我磨完了,把风葫芦(鼓风机)打开,快点烧。你看都快四点半了,再过一会天都快亮了。你烧着火,我去东屋去准备点煎饼再炒点咸菜。今天二小子回学校,让他带着。高中学习压力大,咱家没啥好吃的,怎么也得让他吃饱啊!”话音未落,母亲已经拿起水瓢舀了点水灌到喷壶里,拿去东屋给我准备煎饼去了。母亲不知从何时已经养成了这种做事雷厉风行的习惯。听父亲说过,母亲在我和姐姐小的时候,是爱说爱笑,做事不疾不徐的那种人。
深秋的凌晨四点半,天刚蒙蒙亮。抬眼只能看见我们家大公鸡黑乎乎的影子。它威风凛凛的单脚站立在香椿树梢上,脖子一躬,头向天45度角,嘴里咯咯的叫了几声。叫完之后在树枝上踱了几个来回,我便听见村儿里其他的鸡也叫了起来。我家大公鸡又看着香椿树下的地面,自顾自的低声咕咕几声。似乎在自言自语些什么。接着它便扑棱棱飞了下来,慢慢踱步到鸡窝里,挤到几个老母鸡中间去了。
“爷(农村人对父亲的一种称谓),豆腐做上了啊,我娘呢?”我说这话时父亲正坐在灶膛前用火勾扒拉灶膛里的柴火。他扒拉一下,火苗便从灶膛探出头来,火苗映衬下,父亲的脸庞瘦削黝黑,眼睛里似有一团火焰,也在剧烈燃烧。
“这么早就起了啊,你娘在东屋给你弄煎饼炒咸菜呢,让你今天带学校去吃。你起这么早干什么,不多睡一会儿!”我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根本没看我,眼睛一直盯着灶膛和锅盖,那么聚精会神。仿佛那里才是他的精神所在。
“哦,我起来撒泡尿。”说着我瞥了一眼东屋。脏兮兮的玻璃窗后面,白炽灯四周也飞满了小虫。我没看到母亲,母亲应该在里间呢。因为煎饼是在里间放着呢。
“娘((农村人对母亲的一种称谓),你弄煎饼呢啊”
“臭小子,吓死我了,我弄点煎饼你早上去学校带着。你看还给你切了点疙瘩丝咸菜,家里还有点肉一块炒炒你带着。”我顺着母亲的视线看了过去,果然在案板上切了肉和疙瘩丝。而且案板边上还有几十个叠的方方正正的煎饼。煎饼雪白还能闻到一股麦香。疙瘩丝因为腌的久了,变得成了黑色。一白一黑,呈现出的是生活的本色。
“哦,你少弄点就行,娘。我吃不了太多,而且咸菜齁咸。我再回去睡一会儿了,太困了。”我打了一个哈欠,迷迷糊糊又回去睡了。
待到醒来,太阳已经早就出来了。今天天气很好,太阳很大。天也很蓝,没有一丝白云。但是,北方的深秋毕竟还是冷了,院子里老榆树的叶子随风簌簌响个不停,偶尔也落下几片。树枝颤动,麻雀儿也站不住了。扑棱棱飞起,叫了几声就飞到一颗很粗壮的杨树枝上了。站定以后,它抬起左边翅膀,头伸到翅膀里面啄了几下。然后兀自坐在树枝上看着树下的人。
这时候,豆腐已经做罢。父亲正在刷锅。豆腐做完锅是必须马上刷出来的。以待下次使用。母亲已经将豆腐压完。解开包裹豆腐的包袱。里面的豆腐还冒着热气。
“娘,豆腐做好了你还不出去卖啊?”姐姐刚刷完牙,她看着母亲问道。
“再等一会,豆腐刚做好,水还太多,得控控水,要不水淋淋的,不好。”我妈在给我打包煎饼。我还看到两个罐头瓶子,一个里面装的是肉丝炒咸菜,另外一个是煎的豆腐。豆腐被切成条状,四面煎的金黄。罐头瓶底飘着一层厚厚的花生油。
“娘,豆腐不就是水做的么,你把水控干了,就成豆腐干了,还怎么卖钱,哈哈”我轻蔑的对母亲说。
“你懂个屁,臭小子,咱这边吃你妈做的豆腐的,都是乡里乡亲。哪个不说你妈做的豆腐好吃。多控控水,咱得对得起他们。”我父亲忙乎完手里的活,坐在堂屋门口晒太阳。听我这么说,把我骂了一顿。
“行了,他天天在学校里上课,懂些什么。骂他干什么。你姐已经做了饭,赶紧吃了,带上煎饼和菜,赶快回学校上课吧。马上要高考了,好好学,为咱家争光。你姐没机会上大学挺亏的,你要好好的,给咱家整个大学生回来。你快吃饭,我去卖豆腐了!”说完,母亲便挑着担子走了。
我吃完早饭之后,便收拾了书包。背着母亲给我准备的包袱。在家门口等公共汽车。离公路近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等公共汽车方便。不用背着这么多行李走远路。等公共汽车的时候,我又看了一眼母亲给我的包袱,包袱里有母亲做的煎饼,肉丝炒咸菜,干炸豆腐。我摸了一摸,里面竟然还有十几个煮熟的鸡蛋。鸡蛋还有温度,是刚煮出来的。我仔细的摸了摸那鸡蛋。心里有一种酸涩的感觉。
不一会儿,公共汽车来了,我背着书包,抱着我妈给我的煎饼包袱,踏上了公共汽车。坐定以后,我发现,父亲站在门口,背着手在看着公共汽车。我吆喝了一声,示意他回家吧,他点点头。
公共汽车开起来了,走了几十米,公路边上,我看到了母亲。她刚刚给别人称完豆腐。收了钱之后,把包裹豆腐的包袱重新盖好。弯下腰,挑起了这担豆腐。她没看见我,挑着豆腐一直往前走,我看到她的背有些弯了,张着嘴吆喝着什么。我知道,她嘴里吆喝的是我一生都会铭记的叫卖声:“豆~腐~,卖豆~腐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