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友兰1895-1990,字芝生,河南唐河人。中国现代知名哲学家,教育家,被誉为“现代新儒家”。1915年入北京大学文科中国哲学门,1919年赴美留学,1924年获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学位,1952年起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主要著作有“三史”:《中国哲学史》《中国哲学简史》《中国哲学史新编》,“六书”:《新理学》《新事论》《新世训》《新原人》《新原道》《新知言》和“一序”:《三松堂自序》。
哲学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
“四书”在中国的人的心目中具有《圣经》在西方人心目中那种地位,但四书中没有上帝创世,也没有天堂地狱。
哲学是对人生的系统的反思。而中国的这些学说,都是反思的产物。
宗教也和人生相关联,任何一种大的宗教,它的核心部分必然有哲学,事实上每一种大的宗教就是某种哲学加上一定的上层建筑,包括迷信、教义、礼仪和体制。
而中国的哲学并非宗教。许多人习惯的认为儒、道、佛是中国的三种宗教。其实儒家并不是一种宗教。道家和道教是不同的两回事,道家是一种哲学,道教才是宗教。它们的内涵不仅不同甚至是互相矛盾的:道家哲学教导人顺乎自然,道教却教导人逆乎自然。举例来说,按老庄思想,万物有生必有死,人对于死,顺应自然,完全不必介意,而道教的宗旨却是教导长生术,这不是反乎自然吗?道教合有一种征服自然的科学精神。至于佛教,佛学和佛教也是有区别的,对中国的知识分子来说,佛学比佛教有趣得多。
中国文化的精神基础不是宗教,而是伦理。特别是儒家伦理。
人不满足于现实世界,追求超越现实世界,这是人类内心深处的一种渴望,在这一点上中国人和其他民族的人并无二致。但是中国人不那么关心宗教,因为他们太关切哲学了,他们的宗教意识不浓,是认为他们的哲学意识太浓了,他们在哲学里找到了超越现实世界的那个存在,也在哲学里表达和欣赏那个超越伦理道德的价值,在哲学生活中他们体验了这些超越伦理道德的价值。
根据中国哲学的传统哲学的功能,不是为了增进正面的知识(指对客观事物的信息),而是为了提高人的心灵,超越现实世界,体验高于道德的价值。援引《道德经》第48章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中国哲学传统对于“学”和“道”是有所区别的。“学”就是前面所说的增长正面知识,“道”则是心灵的提高,哲学是在后一个范畴之中的。
宗教都是提供有关实际的正面信息,但是它所提供的信息与科学提供的不同,因此在西方出现宗教与科学的冲突,科学每前进一步,宗教便后退一步,他的权威在科学前进的历程中被不断的消弱。
今日人们的宗教意识日益淡薄,应当为之惋惜,因为大众抛弃了宗教,也就抛弃了更高的价值。他们只得被囿于现实世界之中,而与精神世界隔绝。幸好除宗教外,还有哲学能够达到更高的价值。将来的世界里,哲学将取代宗教的地位,这是合乎中国哲学传统的。人不需要宗教化,但是人必须哲学化。当人哲学化了,他也就得到了宗教所提供的最高福分。
中国哲学的精神和问题。
就做人来说,最高成就是什么呢?按中国哲学说,就是成圣,成圣的最高成就是:个人和宇宙合而为一。问题在于,如果人追求天人合一,是否需要抛弃社会,甚至否定人生呢?
有的哲学家认为必须如此。主张人应该从被物质败坏了的世界中解脱出来。一个圣人要想取得最高的成就,必须抛弃社会,甚至抛弃生命。唯有这样,才能得到最后的解脱。这种哲学通常被称为“出世”的哲学。
还有一种哲学强调社会中的人际关系和人事。这种哲学只谈道德价值,因此对于超越道德的价值觉得无从谈起,也不愿去探讨。这种哲学通常被称为“入世”的哲学。
许多人认为,中国哲学是一种入世的哲学,很难说这样的看法完全对或完全错。持这种见解的人认为,中国无论哪一派哲学,都直接或间接关切政治和伦理道德。
不过中国传统哲学的主要精神不能把它称作完全是入世,也不能把它称作完全是出世的,它既是入世的又是出世的,中国哲学既是理想主义的又是现实主义的,既讲求实际又不肤浅。中国哲学的使命,正是要在这这种极端对立中寻求他们的综合。 按中国哲学的看法,能够不仅在理论上是,而且在行动中实现这种综合的就是圣人。他既入世,又出世;他的品格可以用“内圣外王”四个字来刻画:内圣,是说他的内心致力于心灵的修养;外王,是说他在社会活动中好似君王。
按照中国传统,圣人应具有内圣外王的品格,中国哲学的使命就是使人得以发展这样的品格。因此中国哲学讨论的问题就是内圣外王之道。这里的“道”是指道路,或者基本原理。
既然哲学所探讨的是内圣外王之道,它自然难以脱离政治,在中国哲学里无论哪派哲学,其哲学思想必然也就是他的政治思想。
中国哲学家表达自己思想的方式。
中国哲学家的言论著述,表面看似乎不相连贯,乃是由于它们本不是专门的哲学著作。按照中国传统学习哲学,不是一个专门的行业,人人都应当读经书,正如西方传统,看来人人都应当去教堂读哲学,是为了使人得以成为人,而不是为了成为某种特殊的人,因此中国没有专业的哲学家,非专业的哲学家不认为自己要写专门的哲学著作,在中国历史上没有专门哲学著作的哲学家比没有专门著作的哲学家,为数多得多。
在一个何以中国哲学家的著述十分简短。如果和西方哲学家的著作相比较,它们显得蝙蝠短小,未曾把道理讲透。这是因为中国哲学家惯于用格言,警句,比喻,事例等形式表达思想。格言总是简短的,而比喻和事例则总是自成段落,与前后文字不相衔接的。
用个人比喻和事例来说,难免有不够透气的地方,只能靠其中的暗示不足,林旭和暗示正好相反一句话越明晰,其中就越少暗示的成分,正如一种表达,越是采取散文的形式就越不像是诗,中国哲学家的语言如此不明晰,而其中所含的暗示着几乎是无限的。
富于暗示而不是一泻无余,这是中国诗歌、绘画等各种艺术所追求的目标。在诗歌中,诗人往往意在言外,因此一个慧心的读者,读诗时能从诗句之外去意会,读书时能从字里行间去会意。这是中国艺术所追求的情趣,它也同样成为中国哲学家表达思想时的风格。
中国的艺术这种风格是有其哲学背景的。按照道家的思想,道不可道只能暗示语言的作用不在于它的固定含义,而在于它的暗示,引发人去领悟到一旦语言已经完成它的暗示的作用,就应该把它忘掉,为什么还要让自己被飞并非必要的语言所拖累呢?诗的文字和音韵是如此,绘画的线条和颜色也是如此。
语言障碍。
任何人如果不能用原文阅读某种哲学著作,要完全理解原著,的确会有困难,这是由于语言的障碍。中国哲学著作,由于他们的提示性质,语言的困难就更大。中国哲学家的言论和著述中的种种提示很难翻译。当它被翻译成外文时,它由提示变成一种明确的陈述,失去了提示的性质,就失去了原著的味道。
任何翻译的文字,说到底只是一种解释,译文通常只能表达一种含义,而原文却可能还有其他层次的含义。原文是提示性质的,译文则不可能做到这一点,于是原文中的丰富含义在翻译过程中大部分丢失了。
无论一个译本如何力求完美,它总不及原著。
五世纪时的佛教高僧鸠摩罗什是佛教经典译成中文的一位翻译大家,他曾说翻译工作恰如嚼饭喂人。如果一个人自己不能吃饭,要吃别人的唾余,所吃到嘴里的,当然没有原来那饭的香味和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