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多游吟诗人和年轻贵族看来,普罗旺斯公爵宫可能是欧洲最好的建筑。但是它的美绝不外露,遥望只能看到一片低矮的房子。没有高耸入云的哥特尖塔,宽阔方正的殿前广场和交戟而立的卫兵,让这里的建筑缺少威势。但是本义为“幸福泉水”的公爵宫,是只有走进去玩赏才能领略其魅力的。
公爵宫没有围墙,无论从哪个方向走入,都必须穿过一片浓密的花园。这是自然的藩篱,没有太多奇花异草,主要是搭配得恰到好处的法国花草:榕树的树冠如盖,与树下的蒲苇,罗勒,薰衣草和鸢尾花交织在一起难舍难分。露水很重,渗着香草的芬芳和温凉的夜气,将一切过度喧嚣闷热挡在府邸之外。
“幸福宫里不需要忧愁,这是千百年的习惯法。”埃里克自得地向一旁的伊莎贝拉悄悄耳语。其后一众宾客尾随其后穿过幽径,森林之精灵让最粗鄙的武夫也加入了惬意享受美景的大军。越过一道低矮的大理石门,便是正厅的柱廊,纯色的静美被纷繁的色彩取代。穿过长长的柱廊,两侧满是壁画,左侧是天使和圣人们的故事,右侧却尽是世俗的王侯与男女,但左右并无冲突,反而在绘满花草的穹顶画汇合、交织在一起,难以分开了。
宾客们无不留恋这里,但是一种冥冥中的意志引导他们脚步不停,匀速前行,直到第二道橡木门出现在他们面前。门楣上镌刻着古老的格言:Hinc itur ad astra(这里通向星辰)当大门缓缓推开,所有人都看到了里面的浩瀚繁星:极尽辉煌的椭圆形大厅。金箔宝石和绘画雕像让这里不至于鄙陋沉闷,使人心境开阔。但装饰也远远没有达到铺张浮夸,引人堕落腐化的地步。这里的一切都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又太少,像是调得恰到好处的琴弦。
“伊壁鸠鲁信徒的会堂”,多玛斯主教走在最后,喃喃自语。
满堂宾客坐定,悠扬的鲁特琴在不知不觉中响起。埃里克只在那个高高在上的宝座上坐了几分钟,就跳下来和他的密友们坐在一起,斟满一杯葡萄酒啜饮,“那个位子坐起来并不舒服,我现在多么希望英武的父亲尚在人间,正端坐在宝座上让一切井井有条,而我只需要作为一个王子在厅堂里跳舞和作诗,那样的生活似乎更好。你觉得呢,亲爱的小姐?”
伊莎贝拉此时换上了女官的装束,层层面纱让她仿佛哈里发宫廷的侍女,俏丽面容上神采在若隐若现间流动,“你真是有趣,和法兰西其他老头子爵爷不一样。”
居伊坐在一边,面无表情:“当一位王侯坐在王座上,所有人出于对王座和金球的尊敬向他欢呼;当一个年轻人不在王座上,依然有人因他自己的魅力向他敬酒。干了这杯,埃里克少爷!——但是不要忘了乃父祖的王座和天主的使命,主公,喝完这杯就回去坐好吧。”
“少年人随心所欲,由着自己走。成年人则不得不被牵着走,去他本不想去的地方,处在他不想处的位置。这一切都是天父完美的安排,只是人偏狭的眼界难以全然理解。我们所有被造者,都被一条柔韧的链条拴在祂的御座上,祂约束我们,将我们引向正确之路,但却不奴役我们,我们心甘情愿地接受祂的指引,承担头上轻柔的轭,因为祂的路是荣耀与胜利之路。”多玛斯不知何时在邻座坐定,他的语气沉稳,绝无尘世的激情,只有属灵的打动人心的力量,一如他的眼神和面孔一样不容忤逆。
正南方坐着一位大腹便便的贵族,一袭黑色长袍,表情冷漠,甚至是僵硬,丝毫不掩饰对他人的轻慢。他就是令人尊敬的宫相迈斯特,法王的左膀右臂。比起几个月前廷争的时候,他显得憔悴了不少,脸色也愈发阴沉。法王信守了支持十字军的承诺,但不知为何只派来这一位有头有脸的贵族,拿了一封语焉不详,充满冗赘空话的祝福信。
厅堂西北角坐着一群头戴便帽的人,他们彼此坐得很近,却刻意与其他宾客拉开距离,显得十分突兀。那些人身穿紫衣,拿着镶嵌宝石的手杖,胡须剃得干干净净,很少喝酒,安静地坐在那里,对侍者恭谨有礼,从来不惹麻烦,但同时也拒人千里之外。
“威尼斯人,无趣的海上民族,见钱眼开的商人,他们的性格不像真正的意大利人。”一个年轻的贵族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吞下一杯又一杯朗姆酒,无所用心地环视四周,不时口出狂言,好在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仔细看来,这是一位丰神俊朗的青年,只是近日来不勤加修饰,又整日忧愁叹息以至于面容憔悴。像普通的意大利骑士一样,他身穿花格子衬衣和白色的紧身裤带假发,百无聊赖,只得拿着佩剑随意比划。他的服饰上看不出任何家族徽章和标记,仿佛一位无主的落魄流浪骑士。
"这位骑士,不去前厅跳舞吗。"伊莎贝尔不知为何对这位骑士产生了好奇,走过去为他斟满一杯酒。
"多谢,可爱的女士。看您的装束,似乎有意遮挡自己的面容,我还以为自己是到了萨拉森人的宫廷来了。可是听到您夜莺般悦耳的声音,我知道您是位纯正的巴黎小姐。"
"您说话可真是有些直接啊",伊莎贝尔的脸红了,"怎么说呢,我曾经是个巴黎人,但早已失去了依靠,为了自由而依托于公爵这里",她故意说得模糊不清,又把换题转到对方那里,"那么,骑士先生你呢,看穿着也是显贵,为何落落不群?"
"我是个被抛弃的彷徨者,孤身一人,东西南北,只有参加十字军才能为我指出一条明确的归宿。我这几天和所有无主的流浪骑士在一起,勉强也算个骑士团,但实际上我平时只想独处。"
"您是个有故事的人,我不多问了。去往非洲的路程会很精彩,任何心结都会解开的。我叫...伊莎贝尔,您的名字,方便透露吗?"
"骑士克莱芒,向伊丽莎白小姐致意。哦,舞池那边热闹起来了,如果小姐愿意的话......"
"乐意之至,我的舞伴。"
舞会结束的哨声吹起,众宾一抬头,发展埃里克已正襟危坐在宝座之上了,居伊在右侧侍立,多玛斯主教站在左边。主教代公爵开口,声若洪钟:"天主的臣仆们,教宗已经宣布,参与此次十字军的义士一踏上阿非利加的土地,所有罪孽一概赦免。"大厅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众宾客跪伏下来,亲吻脚下的地砖。
"十字军需要一位总指挥官,按照惯例,应在在座各位参加远征者中,选出爵位最高的骑士担任。"居伊接着发言。众宾面面相觑一会,他们的目光最终一齐定格在了主位的埃里克之上。
"埃诺的埃里克现领普罗旺斯公爵衔,于爵位为最高。并且他已经承诺在踏上非洲土地之后放弃普罗旺斯,换取对新征服土地的治权。"听完主教的话,迈斯特宫相缓缓起身,向埃里克微微欠身以示认可。
"我们确认了合同",威尼斯人也起身致意。
"别以为迈斯特是真的支持他,他只是在拿小埃里克当冤大头,什么非洲新征服的土地都是空中楼阁,万一失败....就什么都没了,真狠毒啊。"伊莎贝拉撇了撇嘴,跟一旁的克莱芒耳语。
"这位年轻的公爵的眼神是这样的清澈,左膀右臂又都是能臣,他能克服一切困难的",克莱芒淡淡地说。
"这小子虽然从他父亲那里得到了爵位,但终究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长得又像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何必去非洲受苦?"克莱芒旁边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骑士说到。他脸上和脖颈就有两三处刀伤,是可以自由发言的资本。他的话虽然沙哑,但不少人都听到了,骑士们开始窃窃私语。
突然克莱芒拍案而起,拿起佩剑削掉了桌子的一角:"我们在昨夜难道不是约定了吗?所有骑士一旦出发,就脱离之前的主从关系,向十字军的指挥官宣誓效忠。所有参加十字军的骑士已经是一个修会,我绝不允许任何亵渎和犯上的言论在我们兄弟中出现!我是个流浪的骑士,除了公爵,我不会效忠其他任何人,不会顾及他们的颜面,因此我将用手中的剑捍卫主君的尊严!"
"说得好,在十字军中,团结和效忠必须得到保证。埃里克公爵凭借其高贵的爵位和无上的德性成为十字军领袖,诸位是否有异议?"居伊高声说道,四下鸦雀无声。
埃里克从座位上站起,伸出宝剑。居伊率先亲吻剑尖,宣誓效忠,其次是主教和克莱芒,其他的骑士鱼贯而入,有的人略显犹豫,但也不得不上前。
"各位不用拘谨害怕,刚刚那位骑士说得好,我们都是兄弟,必须齐心而行。我要求参加十字军的骑士们组成一个骑士团,按照共同的规章与纪律行事。迦太基骑士团即日成立,所有宣誓效忠的人成为会员。下面,我们该宣读骑士团的宪章了,希望诸位共同签署。"
宾客们正惊异于如此环环相扣的安排,多玛斯主教已经向前了两步,展开一个黑色卷轴,一字一顿地念道:
"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吾等签约之人,信仰之守护者,蒙天主洪福,受到宗徒大公教会祝福的,普罗旺斯公爵埃诺的埃里克,暨法兰西,意大利,德意志诸邦国骑士:为了天主的荣耀,为了基督信仰和荣誉的实现,吾等越海扬帆,远征阿非利加异教徒土地。因此在天主面前共同庄严立誓签约,自愿结为一军事修会,忠于上级与主君,听从指挥官命令,彼此友爱团结,不得自生怨恨,奋勇作战,严肃军纪,发挥基督徒的仁慈与英勇。为使上述目的得以顺利进行、维持并发展,吾等全体保证遵守与服从此宪章,阿门!"
主教的余音久久回荡在厅堂里,令人肃然起敬,宾客们依旧匍匐在地。克莱芒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站立起来,抽出佩剑在半空中挥舞三下,"公爵万岁!指挥官万岁!骑士团大团长万岁!"其他人如梦方醒,山呼万岁,"万岁,我们的主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