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漫过脚踝的时候,我后脖子突然凉飕飕的。小满在我后头直跺脚,她那花半个月工资买的细高跟又卡在石头缝里了。我蹲下去帮她拔鞋跟,手指蹭到青石板上的苔藓,黏糊糊的像摸到了死人舌头。
"周明远!这破地方连个信号都没有!"小满举着手机转圈,屏幕光照得她新接的睫毛跟蜘蛛腿似的。我正想说山里都这样,突然听见老樟树后头叮铃哐啷一阵响,春芽像只野猫似的窜出来,手腕上那对银镯子晃得人眼花。
"哥,祠堂的井水喝不得。"春芽接过我手里的行李箱,指甲盖里黑红黑红的,不知道是沾了啥。她走路姿势怪得很,左肩一高一低,活像让鬼压了半边身子。小满突然死命掐我胳膊,我扭头看见她手机相册里刚拍的照片——春芽背后拖着三条影子,两条是人形,还有条细长的像蛇尾巴。
老宅那扇掉漆的木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堂屋里供桌上的蜡烛"噗"地烧起来。火苗跟抽了鸦片似的发青,把太爷爷遗像的眼珠子照得直转悠。小满"嗷"一嗓子躲我身后,哆哆嗦嗦指着供盘:"那苹果...苹果在渗血!"
我凑近了看,供盘里三个苹果全烂得流黑水,中间那个还插着半截断香。春芽在灶房剁东西的动静跟剁排骨似的,案板震得房梁往下掉灰。我掀开蒸笼盖子那瞬间,滚烫的血浆直接喷我一脸,十几根泡得发白的手指头在开水里翻腾,指甲盖上还粘着碎钻——跟小满昨天刚做的美甲一模一样。
"哥,吃糍粑。"春芽突然从背后冒出来,菜刀尖上还挂着撮带毛发的头皮。小满这回连叫都叫不出声了,白眼一翻就往地上出溜。我赶紧架住她,发现她后脖颈上多了个暗紫色的手印,五个指头印子跟铁钳子烙的似的。
后半夜我被"咚咚"声吵醒,月光把窗户格子印在地上,活像口薄皮棺材。小满床上空荡荡的,枕头底下压着张黄不拉几的婚书,女方生辰八字那栏用血写着"周小满"。我摸黑往后院挪,看见春芽正往井里倒糯米,每倒一簸箕,井底下就传来"咯吱咯吱"挠石头的声音,听得人牙根发酸。
"山神爷要娶第十二房姨太太了。"春芽突然转头,脖子扭出个活人做不到的弧度。她扯开衣领子,锁骨上那块淤青分明是咱家大门环上的饕餮纹。井水"咕嘟咕嘟"往上涨,漂上来半块破镜子,镜子里的小满穿着大红嫁衣,头发让树根缠得跟盘丝洞似的。
我俩撒丫子往山道上跑的时候,露水把裤腿浸得透湿。小满那条红围巾让荆棘勾住了,眨眼工夫就褪色成块破喜帕。转过第七个弯,那棵挂满铜铃铛的老樟树又杵在跟前,这回树身上凹进去个人形,胸脯那块的树皮鼓得跟小满的身材一个样。
树洞里塞着只风干的黑猫,脖子上系着块怀表,跟我兜里揣的一模一样。打开表盖,里头刻着三行小字,最后一行的墨迹还没干透:"壬辰年十月初七,戌时三刻,周家满女。"我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今儿个可不就是农历十月初七!
雾气跟活物似的从四面八方向我们涌过来,春芽的银镯子声在雾里忽左忽右。小满突然跟中了邪似的指着溪水,我低头一看,水里的倒影正在梳头,发髻上插着半截断木梳——正是昨儿井里漂上来的那玩意。
我们跟没头苍蝇似的乱窜,山道两边的坟包子突然齐刷刷调了个头。我拿手机照了照最近的墓碑,碑文上明晃晃刻着"周明远之墓",立碑日期是今天。小满那碑更瘆人,照片居然是她穿嫁衣的模样,嘴角还淌着黑血。
祠堂的大铁锁"咔嗒"自己开了,供桌上的蜡烛火苗窜起三尺高。七口棺材摆成北斗七星阵,棺材盖上的照片从太爷爷那辈开始变,最后三口直接换成我们仨的遗照。春芽的声音从最末那口红棺材里飘出来:"吉时到——"棺材缝里往外冒黑血,那味儿跟蒸糯米似的甜腻腻的。
小满被树根拖走的时候,我眼睁睁看着老樟树的树皮下鼓起一嘟噜一嘟噜的血管,里头流的全是春芽银镯子化的银水。春芽递给我把系红绸的剪刀,刀刃上我的倒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老。山雾深处传来唢呐声,调子跟春芽镯子响的节奏严丝合缝。
剪刀"咔嚓"落下的瞬间,祠堂里所有棺材盖都炸飞了。上百个穿不同年代嫁衣的新娘从棺材里往外爬,掀开盖头全是小满的脸。春芽的银镯子突然勒进我手腕,在骨头上刻出跟族谱封面一模一样的饕餮纹。
雾气散尽那会儿,我瘫在老宅门槛上,浑身跟被卡车碾过似的。采药的老汉说,打那天起常看见穿红嫁衣的姑娘在院门口晒糯米,她手腕上的银镯子会化成小蛇,专往过路男人的耳朵眼里钻。后山那棵老樟树今年结的果子红得渗人,剥开果皮能瞧见拇指大的胚胎,眉眼活脱脱是去年失踪的那帮大学生。
昨儿夜里我又梦回老宅,春芽在灶台前揉面团,案板上摆着三碗血糍粑。她脖子后头鼓起个拳头大的包,一突一突地跳着,仔细看分明是张人脸。小满坐在井沿上梳头,每梳一下,井底就传来婴儿哭似的猫叫。
"哥,该换你了。"春芽突然扭头,手里的菜刀滴着黑血。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伸向蒸笼,掀开的瞬间,里头躺着个浑身皱巴巴的婴儿,脐带那头连着老樟树的树根。小满的嫁衣下摆滴滴答答淌着福尔马林,她咧开嘴笑的时候,我看见她牙缝里嵌着半片银镯子的碎片。
今早我在县城旅馆惊醒,枕头底下压着片枯黄的樟树叶,叶脉组成个"囍"字。手机突然弹出新闻推送,说我们村后山发现个天然溶洞,里头摆着十二口红棺材,每口棺材里都裹着层人形树皮。最瘆人的是洞壁上那些树根,盘成个巨大的龙凤烛台,烛泪凝成的小棺材里,密密麻麻全是银镯子的碎片。
我去派出所报案的时候,老民警盯着我手腕上的淤青直摇头。他说十年前也有对小情侣来报案,说的跟我的经历一字不差。那姑娘现在还在精神病院,整天拿树枝往自己手腕上刻饕餮纹。男的失踪快五年了,上个月护林员在老樟树下捡到块怀表,里头照片上的男人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老。
回城的客车经过后山时,我鬼使神差地扭头看了眼。浓雾里隐约有个穿红嫁衣的身影在招手,她脚边蹲着只独眼黑猫,脖子上系着的红绸带正在往下滴血。司机突然猛打方向盘,骂骂咧咧说真他妈见鬼,这破路绕了八遍又回到老樟树底下。
我摸出手机想拍下来,镜头里却只有团人形树瘤。放大细看,树瘤的纹路组成了小满的脸,她眼角挂着滴树脂,在阳光下发着血红色的光。春芽的银镯子声突然在耳边炸响,我手一抖,手机直接摔出车窗。后视镜里,那只独眼黑猫正叼着手机往老宅方向跑,屏幕还亮着,最后定格在张泛黄的婚书上——男方生辰八字那栏,墨迹正慢慢晕染成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