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很喜欢睡觉的时候揽着姥姥的腰,喜欢在姥姥专注择菜或是读书时在身后突然一拍然后听她一声声的“哎呦哎呦”,姥姥很喜欢冬天牵着我的手,攥紧放在她厚厚的棉衣兜里,和我说要不要买一个糖葫芦,和我说考试的时候尽力就够了,和我说下象棋的时候不要急于取胜…
可我也不知从何时开始,晚上我开始在单人床上辗转反侧,我看着屋外大雪纷飞暗自想到,太冷,就这样呆在屋里吧,哪都不去。不知是不是因为在雪落之前伸出去的手,身旁再也没有一个能紧紧握住的粗粝的青筋遍布的枯手。我和姥姥通电话我说我最近读张爱玲,她说好,我说我想上了大学之后,去远方都市,她说好,我说我想身边是黄头发白皮肤的外国人,看看异域风情,她说好,我说:姥姥,我高中毕业的假期就在家陪你好不好,她哭了。没有声音,也没有好。我想我从什么时候起,就从她的视线中远去了,不再是下楼急匆匆跑过就能找到的顽皮身影了,我也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那个有我所有童年回忆的院子旁,面包房的名字换了又换,最后成了一家生意惨淡的旅馆。
我在北方的骄阳里,背着书包在人行道上看着倒数几秒的时间,拼命狂奔,姥姥坐在北方的寒夜里手里只剩下前几年记录下的幼稚笑脸,一遍遍摩挲,不常擦拭的老花镜下浑浊的眼球里是我不常看到的潮湿。姥姥啊,你知不知道,我每一次考试之前都会想你,想你每次考试清晨给我准备的鸡蛋,想你在我临出门之前搭在我肩膀上的重量,想你和我说没事;你知不知道妈妈不知道我最喜欢的牛奶温度,我早上的时候总是胃里难受;你知不知道,我常一个人在家,给你打电话的时候,外卖还没有送到,我说,姥,你吃了吗,你问我,我说,我不饿。姥,你呢?你说你自己在家太无聊,那几个牌友也一年年都不知羽化后去了何方,你说想去敬老院看看,你说想找个人说说话,你说条件没关系,不行再回来。你没有再回来,我回家取必需品时,就真的只有我踢踏的拖鞋声响,你不在门口,不在卧室,也不在厨房。
姥,我去看你了。你让我随便走走,看看环境如何,我看见你始终带着那件我嚷嚷着给你买的棉衣,我送你的袜子,你问我什么时候我放假可以回家两个人生活一星期,什么时候一星期成了你脑海中能想到的最长期限,我说好,我说姥,我来接你,你和我不停地说话,说舍友人很好,总是帮忙打扫,说院长人很好,说已经习惯了这里向寺院一样的清冷生活,我说,是不是有人陪你说话,打牌,才意识到,这悠居的佛院生活怎会允许这浓重的烟火气息,我坐在返程的车上把帽子戴上哭到不能说话,我第一次明白,姥姥,你心中那份不允许别人轻易揭开的面孔,那是一位太要强的女性,操劳一生却把老伴留下的唯一房产留给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儿女,从此,你自认世间再无一物所属于你,你说老人太麻烦,你说再还你十年时光,你还能自己煮茶能自己修好坏掉的零物器械,能帮我背着书包,能独自抚养我,我说,你何必那么在意物归谁所有,糊涂一点的才是人生,你说,你一生想要糊涂了事,却走着走着,越看越清明,怕是再也骗不了自己,心中有了芥蒂又怎么能一直无忧的生活下去。我揽过你的肩说,好,你想去哪?然后,你离开了。
姥姥,我一点一点踏入新时代的信息漩涡时还没能意识到,电话强势的干预了我和大部分亲朋好友之间的微薄联系,我从没这样想知道远方人的近况,你的手机无端故障,九十几天的两地隔绝,不知道你那里是否炉火烧的够旺,不知道那里的冬天是否有你最爱的腌菜,但我知道你一定是想我的,虽然你那里的窗户外面,只能看见一个小小的复古阁楼,看不见远方喧嚣,看不到有我的人声鼎沸的市中心的喧闹场景,就像从我这里望去,只能看见被相邻高层挡住的部分蓝天,看不见远方宁静,看不见有你的淡然超脱的寺院中的阿弥陀佛。
我不知道隔代人是否都会有无间的亲密,可在你身边长大的十几年,我不止一次倾诉过我的梦想,说起过我的未来,听到过你的曾经,回放过你的抱负。我不知道为什么,在电视上看到留守儿童会想起你,看到退伍老兵会想起你,看到农村妇女还是会想起你,山村里的孩子一个个被大众关注,经历被搬上银幕,家庭得到资助,可城市里儿女打拼的老人啊,不愁吃穿却同样有一颗孤寂的心,守望她的儿女,她的外孙女,她已逝去的老头子,一年中最期待的是家里还有别人的时候;忧心学习的高三生,晚自习下课最想给姥姥发一张圆月的图片,最想哭着说,姥,我想你,却不想打碎老人身前玻璃铸造的坚硬外壳,守望祖孙团圆,却囿于未完的学业,拥挤的交通,城市人的心酸。
所爱隔山海,山海亦可平。守望隔川流,川流何去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