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对于我们村的人来说一共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北京奥运办了,一件是刘老太死了。奥运对于我们村的影响,他们说不清楚,刘老太的死对他们的影响却是实实在在的,每个人都能说上几句。
对于刘老太这个人,在我的印象里,她永远是穿着旧旧的明黄色的环卫工服装,瞪着三轮车,天 不亮就出村子,而后在大家刚起床做饭、喂牲口的时候就瞪着三轮车从村外回来。三轮车上堆着半车破烂东西,废纸壳、废铁皮、旧报纸、还有一些叫不出来名字的东西。我们几个起的早的孩子,有时候会约起在村口等她回来,然后抢着帮她推车。她也从来不说“谢谢”之类的客套话,只是低着头跟在我们后面,看着我们拥挤着把三轮车和半车破烂推进院子。当然,我们不是学雷锋做好事,而是为了能在她那堆破烂里寻找到“宝贝”。玻璃弹珠,稀罕的烟盒、橡皮筋是做弹弓的好材料,有时候能拿到一个自行车的钢圈,大家推着玩,能开心好几天。刘老太也从不阻止我们,只是偶尔跟在我们后面,把我们玩腻的车圈再拣回去。
刘老太一个人住在一个院子里,三间平房。至于她的家人,我们都是从自家父母那儿断断续续的听来的。她原来是有儿子、媳妇的,儿子还是我们的村长。但是后来,儿子把村里集资来修路的钱揣着和媳妇一起跑了,只留下刘老太一个人。
我们村子外面确实有条路,穿过大片的玉米地,到最近的一所小学。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人走出来的,一条破破的土路,七绕八绕的绕到了学校。我们这些孩子就每天从这条路上绕着去学校,再在太阳落山的时候,绕着回来。但是下雨的时候,路就会非常泥泞,小一点的孩子就没法去上学了。后来,大家决定集资把这条路修一下,修成柏油马路,这样孩子们就晴天雨天都可以去学校了。大家都不富裕,但是钱还是凑起来了,施工队也进入了,但是村长,也就是刘老太的儿子带着钱和媳妇在一个晚上一起跑了。
刘老太儿子、媳妇跑的第三天,村里人才知道。据隔壁的张爷爷讲,那天,村里的男女老少几百口人,把刘老太家围的水泄不通。大家嚷着让刘老太说出儿子的下落,不然的话就要把他家的东西全拿走变卖了,把房子拆了。刘老太被群情激奋的村民围了一个下午,终于在那个傍晚在院子里给男女老少们跪下了。儿子跑的时候,都没和她打个招呼,她是真不知道自己的混账儿子跑哪去了。张爷爷讲,那天刘老太跪在院子里给大家磕头,说屋子里的东西都可以拿去抵钱,房子也可以拆了,剩下不够的她一定想办法还给大家。
大家围了一个下午了,孩子们早在自己大人旁边嚷着饿了。更何况一个老太太,已经给大家下跪了。终于人群散去了,房子没拆,东西也没拿。因为这些屋里的东西全拿去卖了也不够修路钱的几十分之一。
自从那天开始,刘老太就变的异常的沉默了,不大和邻居们来往,出门的时候总是把头低的不能再低。遇到有人和她打招呼,也是含糊的应一下,就匆匆忙忙的走开了。时间长了,大家都习惯了她这样,也就没人和她打招呼了,她也就越发的沉默寡言了。至于她说的还钱的事,就凭她一个老太太,大家自然当做是天方夜谭。
后来,刘老太就在城里找了个环卫工人的工作,每天骑着三轮车去早早的把大街扫了,再顺着拣些人家丢掉的废品,觉得能换些钱的,就用三轮车带回院子里攒着。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开始“记事”了,开始早上守在路口等她回来了。
就这样,过了很多年。一茬孩子长大了,都到城里去读中学了;又有一茬新的孩子每天守在村口等着她的三轮车,但是等的孩子越来越少,因为那些破烂对于他们来说已经没有什么吸引力了。世界变化的很快,但是,没有变的是我们村口的那条泥泞的土路,还有刘老太每天迎着刚升起的太阳,骑回来的三轮车。如果不是吃过饭后,有时大家会想起那件事,村里人几乎已经忘记了刘老太这个人。修路的事终于又被提到了村子的议程。我们村子沿袭下来的风俗是遇到什么事,就敲锣,让大家聚到村口的大槐树下“开会”。中午的时候,大家端着面条,拎着自家的小凳子,或者什么也不带,只带包烟就来了。孩子们天生的知道这是一个严肃的时候,不敢在会场上乱嚷。那天开会就是讨论修路的事,如今大家都富裕了,家家的荷包都鼓了,也该把那条路给修修了。大家很快就通过了修路的事,然后就是具体的讨论怎么出钱了。
刘老太是在大家都没注意的时候站到了大槐树底下的,她依旧穿着那件旧旧的明黄色的环卫工服装。本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家都已经把那件事给淡忘了,但是这个时候看到刘老太,自然的又想起她的那个儿子来,想起上一次的事情。刘老太站在槐树底下,犹豫了很久,还是低着头,慢慢的说,当年是我家孩儿把大家修路的钱卷走了,那时候我就说过,要把这个钱还给大家,要把这条路修起来。现在大家不用再凑钱了,我们家的事,我们家来扛,这条路就让我一个人修好了!
大家都吃惊的看着她,终于有几个后生笑起来了,问:刘老太,你修,你有多少钱嘛!
刘老太终于把头抬了起来,然后说,我这些年攒了有两万块钱了!
吁——,人群里一阵惊叹声,都没想到她一个老太太能攒下这么多钱来。但是,很显然,两万块钱,对于修路来说,还是远远不够的。一个后生笑了起来,说,刘老太,你知道现在修路要花多少钱吗?
多少?刘老太怯生生的问。
起码得20万吧!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嘲笑声。
刘老太显然没想到会这么多,她自言自语的小声说,这么多啊!
她步履瞒珊的从人群中慢慢的走过,头低的更低了!
人们把刚才的事当成一个小插曲,很快就忘了,除了有几个老人在议论,没想到她一个人存了这么多钱了,真不容易啊!
人们很快就把钱凑起了,联系好了施工队,准备修路了。可是,这个时候刘老太死了。
刘老太是早上扫地的时候被一辆卡车撞死的,据村长,也就是我大伯说,脑浆都被撞出来了,当场就死了,太惨了!肇事的司机被吓傻在车里,一直在重复:怎么突然就冲过来一个人啊?怎么突然就冲过来一个人啊!
因为刘老太是环卫工,我们那的城管和村长一起出面和肇事的司机交涉。最后司机赔了20万。因为刘老太的儿子已经“失踪”,这笔钱就交给了我们村委会。
后来,大家凑起的钱都退了回来,刘老太的赔偿款被用来给我们修了条漂亮的柏油马路,马路的两旁还栽了两排漂亮的垂柳。路直直的通向几里外的小学,无论晴天雨天,孩子们都可以去上学了。
后来,我大伯悄悄的给我讲,出事的头一天晚上,刘老太去了他们家,然后问他,如果被车撞死了,能赔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