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奥黛的眼睛里,幸福的生活就是西贡河边的喃喃细语,中央邮局的遥远牵挂,红教堂旁的虔诚弥撒。或是年轻姑娘骑上帅气小伙的摩托,在发动机轰鸣声和滚滚烟尘中扬长而去,用所有的热情拥抱一辈子和全世界。
——题记
最初听说要来越南,我的内心是拒绝的。在我一直以来的观念里,越南,不过是地理书里一个再平凡不过的铅字名词,中国西南部由湄公河贯穿的三角地带。只是刷题时常常瞥到它的面孔,说这里只有雨季同旱季的区别,盛产水稻,瓜果飘香。
然后,就一无所知了。
再然后,就一头雾水地被“骗”来了这个世界。
(一)那些花儿
毫无疑问,越南是个鲜花的国度。
无论是康庄大道,还是街头巷尾,总是花团锦簇,甚是精彩——低头,是绣着不规则白边的粉红地毯;抬首,是羞涩莞尔或是蹙眉嗔怪的美娇娥;回眸,一群纷呈的精灵正乘风而来,像是在施展某种魔法……
当然,像世界上所有地方一样,最爱花的莫过于姑娘。
这儿的姑娘,别有一番东方异域的风味。虽身在贫穷落后的国家,姑娘们仍保持着对美的赤忱。将蛾眉描成弯弯的月牙,一双眸子清亮至极,丝毫未受到路旁烟尘的玷污。看样子大多数姑娘并不怎么会化妆,用的也不过是那种廉价的蜜桃色口红和过于艳丽的胭脂,但正如贫穷与美好,落后与信仰总能在碰撞后发酵成最甘醇的酒一般,姑娘们在耳鬓夹着的一朵鹅黄的素心腊梅,总能将不够完美的妆容晕染成一派远山含黛,秋水横波。
“奥黛”,是中文对越语“Ao Dai”的音译。而所谓“奥黛长衫”,则是越南女子的传统服饰,大多由丝绸制成,样式有点形似中国的旗袍,不过两侧比旗袍开衩更高,几乎到了腰间,需要穿上与长衫形成鲜明色差的宽口喇叭裤映衬,再加之胸袖剪裁合身,很能衬托女子特有的玲珑身段。据说在越南,每一位姑娘都至少有一件奥黛长衫,且是自己量布裁缝,又亲手绣上构思新奇的烂漫繁花。那些寄托着一双巧手的向往的花儿让人忍不住联想到姑娘们在制衣时的美丽心情。当你当目光转向这样的女子时,她会微微颔首,双唇轻抿,一手将头上戴的传统竹编斗笠遮低,让阳光在精致的脸上勾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一手紧捏着衣衫一角,几道微皱的衣纹更衬得身形窈窕。看上去,宛若一朵含羞的金莲。
因此,黄昏时分的西贡河边总能出现这样的景象——几个年轻姑娘细声软语相互招呼着,将长衫的后摆一扬,各自跨上一辆破旧的摩托车,一踩油门,那红的橙的黄的蓝的紫的摩托头盔渐行渐远,那红的橙的黄的蓝的紫的奥黛长衫在夕阳下渲染出一道道彩虹......
在这里,贫穷给美丽让步。
越南,曾一度沦落为法属殖民地。中央邮局和天主教红教堂等街头巷尾的法式建筑无不昭示着那段屈辱历史。越南,也的确称得上是个不屈不饶的民族,冷战时期的印度支那战争、1979年北部边界战争曾一度让这片土地血流成河,满目疮痍。
鉴于此,在出发前,我曾一度认为,这里的人民经受过历史和战争的残酷洗礼,一定也带有某种“战斗民族”的血性吧?群众的眼球一定是布满冷酷残暴或精疲力尽的血丝的吧?可眼前的事实告诉我,自己的想法是多么的拙劣。
走过每一条街道,都会看到大大小小的商铺和破败不堪的住宅门前三三两两地坐着当地居民。男人们坐在矮桌前的小板凳上,摆上几盘干果,再来几杯用粗制玻璃杯盛装的西贡啤酒,抽着旱烟侃大山;女人们手腕和脚踝上戴着银色的脚链,光脚坐在门槛前用斑斓的细线朝朴素的粗布上绣缤纷的纹饰,时不时用我听不懂的吴侬软语攀上几句家长里短;小孩子趿拉着旧拖鞋跟着穿补丁T恤的大孩子在门前啪嗒啪嗒跑来跑去,玩伴们就算闹了别扭也会在下一秒和好如初。当然,最让人称颂的是每家每户三层法式小楼台上的各式各样的花朵,此间娇艳欲滴、绚烂缤纷、繁华似锦,足可见主人的臻致完美的精巧心思——探出脑袋的或嫣红或纯白的三角梅,把少女的脸都笑皱了的盆栽小雏菊......尤其是那一树树鹅黄似沙、灿若繁星的素心腊梅,其象征意义有点像中国的十里桃花和新年金桔,总之是每户人家门前不可或缺的光景。这样一来,就算是再老旧的街道,都因为有了那些花儿而重又焕发生机,再现昔日青春年华的光彩。
越南,正如熊培云于《自由在高处》一书中对星巴克“驻扎”故宫,朱可夫将军爱上可乐的论述那样——挡得住战争,挡不住生活。
嗯,在奥黛的眼睛里,一切都是刚好的样子,一切都是生活的样子。
在这里,政治给生活让步。
大巴车在新修的高速公路上飞驰,两旁的田野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其实也不过是平常的原野罢了,其上种植的亚热带作物对于生活在中国南方的我而言也并无新奇。但这却不是庸常的原野——每隔几里地,都会有几座独立的或团块簇拥状的坟墓从庄稼地里拔地而起,就这么突兀又毫无掩饰地立于地表,面朝正南。
须知道,在中国,死亡从来都是禁忌的话题,骨灰一定要永远深深尘封于暗无天日的土地里,渐趋湮没于岁月的长河,棺椁也一定要“入土”才能“为安”,动辄就是“不敬”、“不恭”。而在越南,我却看到了对死亡截然不同的态度——原野里的坟墓和原野里的小木屋没有什么差别,都那么自然地立于田埂两旁,不过一个是活着的人的居所,一个是活着的灵魂的寄托。灵魂在原野上漂移,与这里的泥土、芳草、空气交融,如此看来,坟墓也就不是什么突兀之物了。这里的人们,由生入死,由死重生,这么生生世世地守望着自己的家园。
在这里,生死只道是平常。
(二)那片海
听说Sao Beach的日出很美,于是一行人摸黑起床——我们都是逐日人。
初到海滩,层云压顶,给人密不透风的窒息感,我们一度怀疑看到日出的可能性。可当太阳害羞似地一寸寸揶挪着升起的时候,厚厚的云朵就像小鸡破壳让蛋壳上产生了裂纹,一瞬间乍然开裂,然后,夹带宇宙洪荒之力的太阳从混沌中拼尽全力一跃而上,千朵万朵云彩朝初生的太阳汇聚,进行一场关于信仰的朝拜,所有的疑惑都释然。整幅画面,如昨夜梦里的混彩油画。
等太阳点亮世界的时候,海与天如情侣拥吻,竟分不清哪儿是云、哪儿是天、哪儿是海,只有远方在温柔的波浪下漂浮不定的小木船能助人区分海天的界限。定定的看着那船,我的心思也从这副身躯中抽离,随着水波和游云飘到了天际——那船上会不会也有一个神话?就这样想着,我恍然间看到了船上最后一点黎明的灯火,终于大悟——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极乐世界,从来没有仙境里的神话。至于那船,也不是什么天使在人间汪洋的代步,只不过是一个和舟共济,风雨共渡的渔家,是如海水般悠远的生活。
海水由远及近,远处深蓝,略近处浅蓝,与沙滩接驳处通透翠绿,像把日光用碾子磨碎了融进了鱼鳞般的水波,使其呈现翡翠的色泽。浪花层层叠叠,泛着白沫,波声阵阵,诉说远古世界的秘密。
沙滩一片乳白,空无一人。沙质是丝绸的细腻柔软。海浪来了又走,沙石从足底一次次抽离又一次次丰盈。迎着晨曦踩出浪漫的水花,时不时遇到被水浪冲上来的来自很远的世界的海草、螃蟹和贝壳,我想和它们聊聊这个世界的故事。
引路的狗,是沙滩上唯一的活物了。一条白狗、一条黑狗,一条黄狗,身体奇脏,像孩子一样好奇张望世界。它们把整个身子紧贴着沙地打滚,脖子和尾部柔软的细毛粘上了细碎的白沙,用最亲昵的方式和这个世界亲近。
没错,在偌大古老智慧的世界面前,我们必须毫无保留,如云朵羁绊日光,沙子纠缠浪花,诗人依赖月亮,新生的婴儿依偎他的母亲。把自己的过去、现在、未来与全世界相连、相缠、相融。
到世界去,行走越南——在奥黛的眼睛里,我们都是世界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