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山国之路 (2)
如果以上推测不误,那么我们可以进一步作以下概括。大约在魏晋时期,原隶属北匈奴的狯胡(悦般)部族,在乌孙东南的天山中西部,以裕尔都斯草原为核心,逐渐发展壮大起来。魏晋时期,这支部族还不怎么强大,在中原王朝、乌孙和鲜卑(也许只是役属鲜卑的某个部族)的夹缝中还不够显眼,但已经开始卷入绿洲国家间的纷争。从焉耆与狯胡联联姻而灭龟兹看,狯胡的态度和倾向相当重要。从这个意义上说,西晋及十六国前期,与裕尔都斯草原有着直接的地理联系的塔里木北缘诸国,如焉耆、龟兹、姑墨等,其政治动向、国力消长,背后都有着狯胡的作用。到苻秦灭前凉,狯胡已控制了龟兹、焉耆、温宿、尉头等天山南麓绿洲国家,很可能也已控制疏勒、于阗等国。随着狯胡势力的发展,东部的车师和鄯善感到了压力,才向苻坚提出请伐西域,并主动要求担当向导之责。这正是吕光西征的历史背景。
吕光大军的确切人数,史籍有七千、七万和十万三种不同记载[15]。从后来在龟兹城外所遭遇的反击力量的总人数看,即使十万也不算很多。但是,根据汉魏以来中原政权经略西域的传统,我们相信,吕光到达龟兹时,他的军队里必定加入了沿途的增援力量,特别是加入了那些反对狯胡扩张的绿洲国家的兵力。鄯善和车师既然积极促成和推动了这次西征,当然就不会仅仅充任向导,两国还要提供军队、补充给养。吕光大军发自长安,万里西征,最大的问题就是军队必须沿途获得休整并补充给养。要获得鄯善的兵力增援和给养补充,吕光大军经行鄯善国,不仅是可能的,而且也是必要的。因此,吕光西征的军队自敦煌出玉门关之后,向狯胡势力范围内的西域诸国进行攻击之前,应该是到达了鄯善和车师两个地方的。所以我们坚持认为,吕光的确是先到鄯善,后到车师,胡三省所猜测的行军路线并没有错。
《洛阳伽蓝记》卷五所载北魏孝明帝神龟年间宋云、惠生《行记》,有云:“从鄯善西行一千六百四十里,至左末城,……城中图佛与菩萨,乃无胡貌,访古老,云是吕光伐胡所作。”左末即且末[16]。沙畹《宋云行记笺注》于此条下云:“按三八二年,前秦主苻坚遣其将吕光征西域,取焉耆(Karachar)、龟兹(Koutcha)。[17]”且末为鄯善西邻古国,东汉已并入鄯善,十六国时是鄯善西部重镇,后来还一度成为鄯善国的中心[18]。沙畹此注,表明他认为吕光西征大军曾经到达且末。当然这还是不能轻易就赞同的,因为从鄯善到且末,要跨越巨大的戈壁,军队会付出不必要的牺牲。《晋书·吕光载记》记载吕光征服龟兹以后之事,曰:“光抚宁西域,威恩甚著,桀黠胡王昔所未宾者,不远万里皆来归附,上汉所赐节传,光皆表而易之。”吕光成功地把狯胡势力逐出塔里木盆地之后,可能也采取了一些诸如向各国派遣使节之类的措施。且末地方的吕光遗迹有可能是这样留下来的。
吕光的军队从敦煌出玉门关,沿疏勒河故道(即阿奇克谷地)西进,经羊塔克库都克、库木库都克,擦着库姆塔格沙漠的北缘西南行,可抵罗布泊西南的米兰绿洲[19]。很有可能,这时的鄯善国都已经从扜泥(今若羌)迁到伊循(今米兰)了[20]。在鄯善国获得休整,补充给养之后,军队应当是向北,循罗布泊西岸,到达楼兰古城(LA)一带,再集结休整,由这里北渡孔雀河,然后翻越库鲁克塔格,经柳中到达前秦的高昌郡,再向西进入车师[21]。吕光大军翻越库鲁克塔格所行经的道路,应当是自古就已存在,而在汉魏以来又得到官方保护,沟通楼兰(罗布泊地区)与车师(吐鲁番地区)两地的主要孔道,即本文所要讨论的墨山国之路。
二、西汉时期楼兰与车师的交通
《汉书·西域传》鄯善条:“(鄯善)西北去都护治所千七百八十五里,至山国千三百六十五里,西北至车师千八百九十里。”这段话表明了鄯善(即楼兰)与车师交通中山国(即墨山国)的中介地位。马雍先生在概述汉代通西域路线的北道时,简明地指出:“北道出敦煌,往西,绕过三陇沙(今疏勒河西端沙漠)之北,横越白龙堆(今罗布淖尔东北岸之盐碛地),经楼兰(今罗布淖尔北岸),折向北至车师前国(今吐鲁番附近),再转向西南,……[22]”余太山先生也曾有过基本类似的描述:“西汉通北道诸国,以及天山北麓和东端诸国,更多地是先从楼兰古城遗址一带,经山国抵达交河城。[23]”从西汉时期一些历史事件中反映的车师与楼兰的交通来看,通过墨山国所在的库鲁克塔格,楼兰与车师的联系是相当频繁的。
最早向中原政权正式报告西域情况的张骞,提到了楼兰与姑师(车师)间特殊的空间关系。《史记·大宛列传》载其言曰:“而楼兰、姑师邑有城郭,临盐泽,盐泽去长安可五千里。”由于这里强调了姑师也靠近罗布泊(盐泽),与后来车师局限于吐鲁番盆地的地理状况不符,所以有学者提出了非常大胆的设想,认为姑师本来在罗布泊西北、孔雀河下游一带,至汉武帝元封三年(前108)遭到汉军打击之后,才北逾库鲁克塔格,进入吐鲁番盆地[24]。然而这种设想得不到文献与考古学的支持,因此难以成立。那么怎样解释张骞关于姑师“临盐泽”的描述呢?
研究两汉与西域交通的基本历史框架,不难发现这样一个事实:由于汉朝势力的西进,由于汉朝与匈奴对西域的争夺,西域的历史面貌发生了很大的、急剧的变化,一些古国消失了,一些绿洲迁移了,还有一些古国萎缩了,而西域东部各国所受影响最深。从更长的历史阶段考察,可以发现两汉时期不断萎缩的鄯善(楼兰)和车师(姑师),作为完整的民族古国,到南北朝时期,也最终从历史上消失了,这两个地区最终被中原势力划入郡县范围[25]。
有了这个基本认识,我们可以概括地说,姑师古国最初(前108年以前)的地盘,包括了很大的范围,大概北起今天山以北的阜昌、吉木萨尔、奇台、木垒,南至今库鲁克塔格山间或山北各小型草场(墨山国可能就是其附属小国),其核心地区是吐鲁番盆地和天山牧场。天山牧场(指山北及山间草场)可以看成是车师(姑师)国主要的夏牧场,而吐鲁番盆地各绿洲则是这个以畜牧业为主要经济生产方式的国家的冬牧场。天山一线的许多古国,大致都是这样包含着山南绿洲与山北草原两个组成部分。在某种外来力量,尤其是如同汉朝这样农业文明力量的强行介入之后,这种主要由冬牧场和夏牧场两个地理单元巧妙组成的国土结构,终于被迫发生一些可能很深刻的变化。前108年遭到汉军打击之后,姑师势力从库鲁克塔格一线北退,其后发生内部分化,汉宣帝时分别形成以吐鲁番盆地为核心的车师前王国和以天山北麓各牧场为核心的车师后王国等山北诸国。其后随着汉朝经营西域力度加大,车师前王国的势力在吐鲁番盆地内也受到压制,基本只能以交河一带为核心,而退出了东部的高昌壁和柳中(鲁克沁)[26]等绿洲。北朝后期车师亡国。鄯善国也经历了一个基本类似、更加起伏的历史命运。至此,我们可以清楚地理解,张骞所谓姑师“临盐泽”的描述,是符合汉武帝元封三年(前108)以前姑师国的实际国境状况的。
无论楼兰古国的国都,是否一直设在罗布泊西南的扜泥[27],我认为孔雀河尾闾地带包括LA、LK地区,必定属于古楼兰的范围。楼兰与姑师境土相接,两国间的联系当然是直接的、频繁的。正因如此,当汉军攻击楼兰之后,姑师自然成为紧接下来的军事目标。汉武帝元封三年(前108),这种情形就发生了。《汉书·西域传》:
于是武帝遣从票侯赵破奴将属国骑及郡兵数万击姑师。王恢数为楼兰所苦,上令恢佐破奴将兵。破奴与轻骑七百人先至,虏楼兰王,遂破姑师,因暴兵威以动乌孙、大宛之属。还,封破奴为浞野侯,恢为浩侯,于是汉列亭障至玉门矣。
根据《汉书·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从票侯赵破奴以匈河将军击楼兰,封浞野侯,在元封三年;王恢以故中郎将将兵捕得车师王,封浩侯,在元封四年(前107)正月甲申。可见元封三年赵破奴率兵先破楼兰,俘虏楼兰王之后,王恢于次年率兵北上,把姑师势力从库鲁克塔格一线逐出,并捕得其王。从现存史料中得不出汉军曾经全面扫荡吐鲁番盆地的结论,姑师兵败以及其王被捕,可能只是一次遭遇战的结果。但是无论如何,我们要承认,汉朝军队在元封三年和元封四年的军事行动中,曾经征服了罗布泊地区的楼兰王国,并从楼兰国出发,向北翻越了库鲁克塔格,兵锋直指姑师王国的腹心。
没有理由认为王恢的行军路线是绕开库鲁克塔格的。这时候哈密盆地、巴里坤草原为匈奴控制,焉耆盆地诸国受到乌孙和匈奴的双重影响,都不可能提供进军吐鲁番盆地的通畅大道。从楼兰到车师,唯一可能的道路就是翻越库鲁克塔格的墨山国之路。这条路本来就是楼兰与姑师紧密联系的纽带,经过元封年间的战役,当西汉与楼兰结成比较亲密的盟约关系之后,就成为西汉对车师地区加强政治和军事影响的主要渠道。
汉武帝时期,汉朝曾两次动员楼兰的武装与匈奴争车师,时间分别是天汉二年(前99)和征和三年(前90)[28]。《汉书·西域传》:“武帝天汉二年,以匈奴降者介和王为开陵侯,将楼兰国兵始击车师,匈奴遣右贤王将数万骑救之,汉兵不利,引去。”这次对车师的争夺以失败告终,第二次却取得了大胜。《汉书·西域传》:“征和四年(案当作三年),遣重合侯马通将四万骑击匈奴,道过车师北,复遣开陵侯将楼兰、尉犁、危须凡六国兵别击车师,勿令得遮重合侯。诸国兵共围车师,车师王降服,臣属汉。”天汉二年发楼兰国兵击车师,行军路线无疑是经墨山国之路,越库鲁克塔格入吐鲁番盆地。征和三年之役,所发六国除楼兰、尉犁和危须外,还有哪三个国家呢?我估计还应当有焉耆、渠犁和山国(墨山国)。如果进一步推测,第二次行军路线可能分为东西两支。尉犁、危须和焉耆的军队行经今榆树沟、库米什、苏巴什一线进迫车师交河城,这条交通线是汉代西域北道的干线,即唐代的银山道[29],是为西线。而以楼兰国士兵为主的楼兰、渠犁和墨山三国联军,当是循墨山国之路,越库鲁克塔格,直捣车师后方,是为东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