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过三年我就七十岁了,下个月我也要回老家了。
我这才细细观察他的容貌来:五短身材,清瘦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花白的头发——在这个城市里,三十多岁就白了头发的人很多,所以我很难因为这个而去特别关注他。更何况,他一直穿着蓝色的工装,佝偻着腰在垃圾桶里扒拉着什么。比起他的容貌,或许,对来来往往、忙忙碌碌的人而言,那一抹蓝更具有辨识度。
他自然是重要的,比如,在疫情最严重的时候,人们都安全地蜗居家中,而他,依然夜以继日地清理着每家每户的垃圾桶;比如,每天早上我起来写作,就能听到楼下那唰唰的扫地声,天亮后路面一片洁净,而他们则像潮水般退去;比如我搬纪念章的那天,六七箱从车上卸下来,他赶紧跑过来帮忙搬,后来扛不上楼,他又帮我守着,让我回去拿拖车……或许是太重要了,以至于他像空气一样不被人察觉。我虽然对他心存敬意,但却不曾想过他以及他们会有什么难处。
这一日,收到的快递多,包装箱多,于是把纸箱都压扁了捆起来给他。他感恩戴德的神情让人难忘。我问他这个纸皮可以卖多少钱一斤。他说,前年能卖到一块,现在五六毛一斤。算下来,也不过几块钱。
他又说,其实他们平时收捡的纸皮纸箱,都不能自己拿去卖,要经过物业公司,物业公司还要收取四成的提成。卖100元,自己只能得到60元。
我觉得难以理解,一直以为他们辛苦是辛苦点,但是自己攒下的废品卖得的钱应该都是他们自己的,并且多少也能补贴生活。
我问,是不是所有的物业公司都这样。
他说,不是。有些公司不管废品这些,你只要把卫生搞好。
我又问,像他这样不辞辛劳,不分白昼,收集一个月的纸皮废品能卖到多少钱。他说原来在那个公司不用交提成,一个月最多能卖到五六百,少也有三四百。现在最多也就一两百块。物业公司自己也收捡纸皮去卖。
他说,几天前,他的一个老乡辞工走人了,原因就是她积攒了两个月的废品,用板车拖着准备去卖,直接被物业公司没收了。
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白居易的《卖炭翁》来。我不相信现在这样的繁华盛世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说,她怎么不反抗,不投诉。
他捡起一个矿泉水瓶,踩扁了,放进麻袋里。叹了口气说:他们都是一伙的。没办法,我们都是没人要的老人,工作难找,有这份工就不错了。你看,搞清洁的也都是老年人。年轻人谁会干这个?时间长,工资低。这家公司,每天工作时长超过12个小时。知道我们没办法。当时老乡站起来想说几句,两个牛高马大的人马上就矗到她身边,吓唬她。老乡想了想,惹不起躲得起,走人就是了。扣押的那个月工资都没要。自己吃了亏,打掉牙往肚里吞。我们很多人都这样。
他叹了口气接着说:这些都不算事了。特别过分的是当初说好了3000元一个月,发到手的是2500,每个人都要扣去好几百。后来有人去问,他们说基本工资就是2500,你们偷懒不好好干活,所以那500元扣了。不问的人居多,知道问了也没用。不如赶紧找下家,多去做一天活。
我问:你们签合同了吗?
他说,签什么合同,我们也不懂这个,他们也不肯签,当初说得很好,我们也就信了。3000块虽然不多,能准数发放给我们也就行了。但是现在却不认账,明目张胆地克扣工资。所以,很多人做了一两个月就走了。事实上,做了两个月,只能拿不到一个月的工资。因为都要扣押一个月的工资。
我问:听说很多物业公司都要扣押第一个月的工资。你们也是这样?
他说,是,这个是规则了,几乎每个公司都这样。所以实际上,我们做了两个月,拿到手的工资不到一个月的数。很多人来了又走了,一茬一茬的韭菜似的。
我问:你们发工资是发现金还是打工资卡?
他说:有时候是打工资卡,有时候是发现金。
我又问:你去找了他们吗?
他像是在回答我,又像在安慰自己,说:没用。扣了就扣了,就当500元丢了。我也走就是了。我也70岁了,本想再多干几年,现在只能回家喂点鸡鸭了。也省得受这个气。
接着,他又告诉我一个关于老乡的故事。他说,有个老乡两公婆都在这个物业公司,男人开扫地车,女人扫两栋楼,两个人干了三个人的活,深更半夜还在拖着板车整理纸皮废品,一个月算下来能有一万出头的收入。他们很满足,但是这个月被炒掉了。也不是开除,就是说他们偷懒,这里没做好,那里没做好。两口子就辞职走了。他们前脚一走,后脚就有另外的人来上班了,干一样的活,也是两个人,但是工资加起来是7600。
说着,他又是长长的一声叹息。我听了真是特别难过,却又深感无能为力。
老了,本应安享晚年,却依然在努力发光发热,为社会做贡献,然而却被利用,被欺负,作为弱势群体,不懂知识,不懂法,他们逆来顺受,忍气吞声,到底该谁来维护他们的权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