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时书
∣ 食烟者 ∣
昨夜睡前饮了茶，之后便一直失眠。
熬到凌晨三点，实在忍不住，套了件薄毛衣与短裤便摸索起身，也不知为了何事。一个人到阳台上抽起了烟，卫生间里点灯，便有光透出来，冲散了一丝隐晦的夜色。那一夜，我蹲着食烟，像个虔诚的信徒。只穿短裤的下身并不冷，脑子清醒过只鬼。抬头望着阳台挂满一排刚洗的衣物，内心非常清静，什么事也不去想。静静地抽完一支烟便起身，拍拍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烟灰。洗了把脸，爬上床睡觉去。
我不大爱抽烟，觉得吸烟教人折堕。平日只有内心烦躁，无计可施时才会点上一根。谈不上什么烟姿，觉得怎么舒服怎么来，迎合自己内心那股率真的坦诚才是重要的。我生活一直在两广地区，常说粤语。在粤语里面的‘抽烟’不叫‘抽烟’，叫食烟。粤语声调绵绵，反倒像是在讲一种食物。
在我家族里的男性大多数都食烟。我爷，遇过批斗，走过改革，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也抽了几十年的旱烟。爷年轻时是个教师，但我没有见过他教书时三尺讲台的样子。有记忆起，我爷已退休。守着一间刚够温饱的小杂货铺，常日躺睡在竹椅上。高高举起报纸，一手夹着根自卷的大旱烟，细眯着眼细细地读出声来。我说他：“不要吵。”他便放下了报纸，不明所以地看了我一眼。咧嘴一笑，转眼又自顾自地读报去。
那个时候生活平静，凡事可爱。我与小妹出门游荡，日头还未下山便可以吃上阿嫲做的饭。爷他爱饮酒，饭桌上小口小口地斟酌着。喝上两杯便放下酒，不会再多了。多年来固定的自持，使得他甚是容易满足。人也快乐。
那是我一生之中最快乐的日子，什么都是好。好到我已经忘了，日后生命里的沉与难以排遣的哀伤。
记得那年爷最后的一个儿子去世，我的伯父。是夜，天色沉沉。饭桌上，我们兄妹四人围在一声不吭吃着饭，我啊嘛在边吃边抹眼泪。饭店快要结束，爷说：“你们以后记得听话，少惹事。以后不再有人会帮你们善后，我已经老了啊......”说到后来，爷点了支烟。烟雾袅袅熏得他红了眼眶，一张老手抹了好几回眼角。我是第一次见到爷的老泪，不过是一两滴滑下，一下子就不见了。
后来我才明白，生命里的很多事，沉重婉转至不可说。唯有通过一些媒介，才能够得以抒发，让生命不至于太过难过。我爷抽了几十年的烟，快乐食烟沉默时亦食烟，内心哀伤也只得是食烟。我想如果是我，爱好不多。只能写字，但写字时情感诸多隐晦，不能明了，我怕一语成谶。这算不算是另一种婉转不可说呢？
所以，若真的有那么一日，我宁愿希望我心底的某个地方，失去记忆与热情，正绵绵地下着雪。
想起阅读时看到黄碧云小说里面的女子食烟。不过是姿态冷淡，放佛一股置身世事之外的淡然。多是事后烟，睡前烟。眼神清冷，抽完漱口擦牙，上床睡觉。小说里叶细细生性清冷内敛，便抽淡淡薄荷香的爱喜。许之行豪放热烈，便抽红双喜。颇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意味。角色的对立十分到位，故事的节奏也把握得恰到好处。黄碧云这个香港末世产物的女子，也算是经典。
如此，便想起一个香港的歌手与演员：杨千嬅。杨千嬅的粤语歌，大多数港味十足。爱听的人，我想会经久不衰。我不是最开始的一批，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我更迷她主演的那部《志明与春娇》里面的余春娇。香港禁烟，余春娇与张志明两个人在香港的某个深巷里，各自嘴里叼着一支烟，嘴对嘴借火点燃。阳光投入深巷，杨千嬅一头紫色短发随风飘扬，眯着眼食烟，堪比醉生梦死。说不上来的迷人。
女子吸烟，多了份姿色。把握着烟姿的性感镜头，多与风情有染。这样的女性，觉得更适合出现在影视或是阅读中。但不会出现在我现实生活中。如红玫瑰与白玫瑰，我觉得我的选择会更居家本分些。生活平静，感情居家，生命微喜。一切尽在掌握，感觉比较的安全。
对我来说，抽烟不具有舞台感。所以我更喜欢那些纯粹的食烟者的烟姿。我爷卷烟时娴熟而发黄的手指。过年时围坐一堆打牌的兄弟们，每人一支烟，吞吐起来像云，像雾。像现在的我们，不是因为短暂的相聚而分离，就是因为分离而匆匆相聚。米店的老板食烟喜欢眯眼。朋友婵嬅食烟时爱昂着头，目光如注。是满怀希望的一个女子.......我知道她想去旅行，想学厨艺，考证。也会去。脸上再也看不到眼泪。
写到此，已不知从哪里说起好呢。唯愿日子轻快，诸事合心意。年关将近。或许今年回家，给我家的爷买一条上好的烟，爷孙两人一人一支，听他讲一些旧事也是好的。毕竟，我不知道这样长年分别的重逢还有多少年。无论生活多么难，想到家中有人在等，便觉得生命充满生机与热烈。
“也许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未来的无限的各种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