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睢扶王亲政”——司马光的评议对吗?
今天晨读内容较多,为了阅读流畅性,合并了原文与注释。
【原文与注释】
四十九年乙未,秦拔魏邢丘。
范雎日益亲(被亲信),用(掌管)事,因承间(瞅机会)说王曰:“臣居山东时,闻齐之有孟尝君,不闻有王;闻秦有太后、穰侯,不闻有王。夫擅国(专擅国政)之谓王,能利害(把握厉害)之谓王,制杀生(生杀予夺)之谓王。今太后擅行不顾(专擅决定不顾及君王),穰侯出使不报(出使外国而不汇报),华阳、泾阳等击断无讳(自己决断而没有忌讳),高陵进退不请(升降官员而不请示),四贵备(全在)而国不危者,未之有也。为此四贵者下,乃所谓无王也。穰侯使者操王之重(王的权重),决制于诸侯,剖符于天下,征敌伐国,莫敢不听;战胜攻取则利归于陶,战败则结怨于百姓而祸归于社稷(胜则利归于自己,败则责咎在秦王)。臣又闻之,木实繁者披(压断)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树的根本);大其都(封过大)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淖齿管齐,射王股,擢王筋,悬之于庙梁,宿昔而死。李兑管赵,囚主父于沙丘,百日而饿死。今臣观四贵之用事,此亦淖齿、李兑之类也。夫三代之所以亡国者,君专授政于臣,纵酒弋猎。其所授者妒贤疾能,御下蔽上(驾驭臣下,蒙蔽君主)以成其私,不为主计,而主不觉悟,故失其国,今自有秩(品阶)以上至诸大吏,下及王左右,无非相国之人者,见王独立于朝,臣窃为王恐,万世之后有秦国者,非王子孙也!”
王以为然。于是废太后,逐穰侯、高陵、华阳、泾阳君于关外,以范雎为丞相,封为应侯。
[白话文]
四十九年(前266年),秦国攻拔魏国邢丘。
范雎和秦王越来越亲近,掌握实权,于是乘间对秦王说:“我在崤山以东时,听说齐国有孟尝君,没人提齐王;听说秦国有太后、穰侯,没人提秦王。什么叫王呢?专擅国家叫王,生杀予夺叫王。如今太后擅行政事,根本不问大王您的意见;穰侯出使他国,回来也不跟您报告;还有华阳君、泾阳君,横行专断,无所顾忌;高陵君,进退都不请示;一个国家有四大权贵,还不危亡的,那是没有的事。身处这四大权势威压之下,谁还管谁是国王?穰侯派出他的使者,操着国王的威权,决断专制于诸侯,剖符连兵于天下,证敌伐国,莫敢不听。战胜攻取,则利益收归于他的封地陶邑;战败则结怨于百姓而祸归于社稷。我听说,果实太多,就会伤及枝干;裂伤枝干,就会损害树心。都城太大,就会危害国家;大臣尊贵,就会削弱君王。淖齿相齐,箭射齐湣王大腿,抽了齐湣王的筋,吊在梁上,哀嚎一夜才死。李兑掌控了赵国,把主父包围在沙丘,一百天活活饿死。现在我看咱们这四大权贵的做派,也是淖齿、李兑之类。夏、商、周三代之所以亡国,都是君王授政于臣,纵酒打猎。而得到授权的权臣呢,又嫉贤妒能,御上蔽下,一切服务于自己的私利,而不为主君效忠。主君呢,自己由没有觉悟,以至于失去国家。现在,从最低级的官员到中央各机关首长,以及大王您的左右近臣侍卫,都是穰侯的人。大王您孤立于朝,我为大王您感到恐惧,恐怕万世之后,拥有秦国的,就不是您的子孙了!”
秦王深以为然,于是废太后,把穰侯、高陵君、华阳君、泾阳君,都驱逐到关外,以范雎为丞相,封为应侯。
[点评]
如果说秦宣太后是可知最早的后宫专权,那么穰侯就是最早的外戚干政,而范睢就是最早的攘除外戚,扶王亲政的认识者和实践者。此后的中国历史上不断出现的新帝年幼,外戚专权;新帝岁增,重获威权的“权力游 戏”模式就是这个“版本”的复制新作,尤其以两汉为甚。
【原文与注释】
魏王使须贾聘(出使)于秦,应侯敝衣间步(徒步)而往见之。须贾惊曰:“范叔固无恙乎!”留坐饮食,取一绨(音提,丝绵)袍赠之。遂为须贾御(驾车)而至相府,曰:“我为君先入通于相君(先去通报)。”须贾怪其久不出,问于门下(门卫),门下曰:“无范叔。乡者(刚才那人)吾相张君也。”须贾知见欺,乃膝行(跪着走)入谢罪。应侯坐,责让之,且曰:“尔所以得不死者,以(因为)绨袍恋恋尚有故人之意耳!”乃大供具(大宴宾客),请诸侯宾客;坐(安排坐)须贾于堂下,置莝(音撮,碎的饲料草)、豆其前而马食之,使归告魏王曰:“速斩魏齐头来!不然,且(将要)屠大梁!”
须贾还,以告魏齐。魏齐奔赵,匿于平原君家。
[白话文]
魏王派须贾出使秦国。范雎穿上破衣烂衫,徒步去见他。须贾惊讶地问:“范叔你还好吗?”留他吃饭,又送他一件丝绵袍子。范雎替须贾驾车,送他到相府,说:“我先进去给您通报丞相。”须贾等了半天,也没见人回来,问门卫:“刚才范叔进去怎么还不出来呀?”门卫说:“我们这里没有什么范叔叔,刚才进去的是我们丞相张先生啊!”须贾这才知道,范雎改名张禄,做了秦国丞相!吓得马上跪下,膝行进府,向范雎谢罪。应侯坐着,痛骂他一番,然后说:“你今天之所以不死,就是刚才那件丝绵袍,还有故人之情!”于是大摆筵席,请诸侯宾客。让须贾坐在堂下,给他上一盘喂马的碎草料伴豆子,让他吃。要他回去向魏王报告:“速战魏齐头来,不然,屠城大梁!”须贾回国,先告诉魏齐。魏齐即刻逃亡赵国,藏在平原君家。
[点评]
按《史记·范睢蔡泽列传》记载,须贾跪在地上磕头自请死罪时说:“我须贾所犯的,是应该遭到烹煮的罪刑。请您把我扔到边疆蛮荒之地,是死是活皆由您处置。”范睢问:“你究竟犯了几条罪啊?”须贾答:“把我的头发拔下来,一根根连在一起,也不足以丈量我的罪过。”范睢道:“你所犯的罪行只有三条而已,第一,我的祖先坟墓都在魏国,你却无故怀疑我里通外国,在魏齐面前说了我很多坏话。第二,魏齐把我扔在厕所,让我遭受侮辱时,你没有站出来阻止。第三,你喝醉酒后还在我身上小便,你怎么忍心做得出来这种事呢?不过你虽然犯了这三条罪,却最终能够免于一死,是因为你在送我那件绨袍时,还有故交依恋的情义,因此我才放了你。”由此可见,范睢虽因须贾而惨遭大难,但仇人相见时的思路还是很清晰的,他所斥责须贾的三条罪状也非常合理。范睢最终没有处死须贾,甚至没有损伤他的身体,而只是让须贾在堂下吃碎草杂豆,亦可称得上宽宏大量。当初须贾是因为嫉妒而导致天良被蒙蔽,遂在魏齐面前陷害范睢,其内心之动机,只在于挽回自己的颜面和保住自己的权位,倒也未必想把范睢折磨得那么惨。事后回想起范睢被羞辱致死的场景,想必须贾内心也是充满愧疚的。因此,当须贾在咸阳见到范睢而赠衣赠食时,我相信他的关心是真诚的,毕竟他的天良终究尚未完全泯灭,当初只是因嫉妒才被蒙蔽而已。现在嫉妒的环境既已不复存在,则人性中善良的那一面就显现出来了。正是由于这残存的一些善良,为须贾保住了性命,但也还是要感谢范睢的宽宏大量。如果换做别人,只怕就没那么好运气了。
【原文】
五十年丙申,秦宣太后薨。九月,穰侯出之陶。
[点评]
《史记·秦本纪》记:“(秦昭王)四十二年,十月,宣太后薨,葬芷阳骊山。九月,穰侯出之陶。”秦历以十月为岁首,故自宣太后去世至穰侯离开咸阳已有近一年时间。《史记·穰侯列传》记:“穰侯出关,辎车千乘有余。穰侯卒于陶,而因葬焉。秦复收陶为郡。”《史记·范睢蔡泽列传》记:“收穰侯之印,使归陶,因使县官给车牛以徙,千乘有余。到关,关阅其宝器,宝器珍怪多于王室。”足见穰侯之财力确实已达到富可敌国的程度。
【原文与注释】
臣光曰:穰侯援立昭王,除其灾害,荐白起为将,南取鄢、郢,东属地于齐,使天下诸侯稽首而事秦。秦益强大者,穰侯之功也。虽其专恣(专权)骄(骄横)贪(贪婪)足以贾(惹上)祸,亦未至尽如范雎之言。若雎者,亦非能为秦忠谋,直欲得穰侯之处,故搤(扼)其吭(咽喉)而夺之耳。遂使秦王绝母子之义,失舅甥之恩。要之,雎真倾危之士哉!
[白话文]
穰侯援立昭王,除其灾害,推荐白起为将,南取鄢、郢,东拓国土,接壤于齐国,使天下诸侯,低头服事秦国。秦国的强大,是穰侯的功劳。虽然他的骄奢贪婪足以招祸,但也远远没到范雎说的那么大罪状。范雎自己,也不是忠心为秦国而谋,他是要自己取穰侯而代之罢了,所以扼紧他的咽喉,强夺了他的权位。太后是秦王生母,穰侯是秦王的舅舅,范雎离间秦王家族,让秦王绝母子之义,失舅甥之恩。总之,范雎也是个倾危之士,危险人物!
[点评]
司马光的叙述还是比较客观的:穰侯的功劳还是不小的,辅助昭襄王上位,帮助他站稳脚跟,这些对昭襄王个人功劳是很大的;举荐白起攻取楚都,让秦国对六国的优势更加显著。
至于司马光说“使秦王绝母子之义,失舅甥之恩。”实在是讲究礼法宗亲的儒家书生之见。想昭襄王十八岁登基,现在都六十岁的人了,他的母亲和舅舅还是那样攥着大权不丢手,试问古今哪个帝王能忍得下?想想范睢初见秦王,秦王身边竟全是太后之人,想想范睢被王稽带入秦境的如履薄冰的狼狈相,宣太后姐弟二人专权到这种程度,试问古今帝王哪个能忍得下?能尽人子之道,厚葬其母,能尽舅甥之道,让穰侯带着可以敌国的富贵安享晚年,昭襄王做的还不够吗?怎么能说“绝母子之义,失舅甥之恩”呢?
范睢为秦国谋划的明明是长治久安之计,却被司马光评价为“真倾危之士”,实在是太过偏颇,也说明司马光没有战略眼光,心中没有大格局。范睢为昭襄王肃清后党、外戚专权,是为了秦国的长远王权,因为从历史上看,后党干政、外戚专权实在是封建国家正常发展的一颗“毒瘤”,如果秦国陷于两汉中后期那种权力斗争模式,哪儿有力量统一六国。其次,远交近攻的战略是秦国发展到中期(孝公、惠文为前期,昭襄为中期,嬴政为第三期)采取的最为恰当、最为明确的规划,秦此时的力量还不能说是六国之和,不可能想打谁就打谁,还需要把那些利益不太“攸关方”拉拢过来,以放手攻击韩魏楚等国。像魏冉那样东一榔头西一榔头的没有明确规划,甚至为了一己私利,跳过韩魏去增加自己的封地,更是浪费秦国资源。怎么能说范睢是“倾危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