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狗回到自己孙厝南里城中村的“家”时,招娣已经合衣伏在餐桌上睡着了,桌上做好的饭菜丝毫未动,阿狗心下歉然,怕吵醒了招娣,拿过一件厚外套轻轻披在她身上。自己则坐在餐桌旁端起碗筷吃饭,饭菜已凉,但阿狗还是一口口吃的很认真。阿狗边吃边端详着熟睡中的招娣,那是一张相貌平凡的脸,阿狗甚至从没见过招娣打扮自己,屋里也没有一件属于她的化妆品,以至昨天看见她时阿狗竟然觉得有些惊艳,虽然那一抹惊艳很快被自己的愤怒取代。招娣肤色微黑,鼻翼两旁还有几颗雀斑,睫毛不长但却微微上翘,脸庞清瘦,和她的身板一样显得单薄。她总是随意把头发扎个马尾拢在脑后,似乎这些年一贯如此。
一晃四五年,阿狗已经忘了和招娣初见时的情景,这些年招娣在自己身边犹如清水,默默照顾他的生活起居,这样一个温良贤淑的女子,就连这间简朴的出租房都被她收拾的井井有条。阿狗望着招娣,感觉自己真是亏欠了她许多。招娣似乎感觉到了阿狗的目光,睁开了眼睛,看见阿狗已经坐在桌旁吃饭,招娣欣慰的笑了,一扫脸上的疲惫,问道:“你回来啦,怎么也不接我电话?”
阿狗更觉惭愧,轻声说道:“对不起…”
招娣笑了,说:“昨天是穗子硬拉我去做平面模特,说有两百块钱的劳务费,海叔说照片洗出来也会送我一份,所以我就答应了,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阿狗忙说:“都是我的错,我那时太冲动,不该打你…”
招娣低头沉默了,贝齿轻咬下嘴唇,似乎在下某个决心,又过了一会她才幽幽的说:“其实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认为我是个随便的女人,我觉的应该把我的事告诉你,如果你接受不了,我不会继续缠着你的…”
阿狗有些不明所以,静待招娣下文。
招娣说:“我家在Q州英林镇下的一个小村子,我妈头胎难产痛了很久才生下我,但在农村生女儿算不得喜事,所以奶奶根本不愿意照顾我妈,都是外婆帮着坐的月子。我爸希望下一胎能生个男孩,所以就给我取名叫招娣,召个弟弟来...后来我妈又咬牙生了个弟弟,因为家里穷怕罚款,中间还有两个孩子做完B超都悄悄打掉了...为了生弟弟,我妈受了很多苦,生完弟弟后医生说她再也不能生育了...”
“爷爷、奶奶、爸爸从小就更疼爱弟弟,所以母亲就爱我多一点。小时候母亲下地干活就把我背在竹篓里,她常对我说将来要好好读书,走出这里过和她不一样的生活。我很听话,从小就认真读书,因为学习努力,我从小学到初中都当班长,老师会让我管着大家,监督他们自习,按时收缴作业本,就因为这样得罪了班上几个不爱读书的女生,她们说我私下找老师打小报告,揭发她们作弊,其实我没有...”
招娣说到这停顿了很久,闭着眼睛默默流泪,她缓缓的说:“她们常在学校欺负我,扯我头发扇我耳光,用圆珠笔在我衣服上写脏字,我很胆小,不敢告诉老师也不敢告诉父母,只能放学后自己去水池边一直洗一直洗...快中考的前一个月,我自习回家的路上被她们撞见了,她们硬拉我去陪村里一个流氓头子喝酒,我很害怕想回家,但她们不让我走。听人说那个流氓坐过牢,长着一张狗脸,非常凶的样子。他说只要我喝三杯就放我走,我硬着头皮喝了,他们又起哄说再喝三瓶...还把我的复习资料全扣着,不喝就不还给我...”
招娣抹去脸上的泪水,继续说:“那晚我被灌醉了,等我醒来才发现自己躺在那流氓旁边,下身撕裂般的疼,床单上全是血,那个流氓对着我笑,说以后他罩我...我害怕极了,书包都没拿就跑回家...我躲在厕所偷偷的哭,被我妈发现了,她问清楚后没有说话,自己去厨房拿了菜刀就出门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妈把那个混蛋砍了,追了他几条街...我妈生完弟弟后身体一直不好,在家也是柔柔弱弱的样子,可是为了我她却拼了命...那个流氓的父亲是村长,他带人把我妈绑起来,吓唬我爸说要去法院告她行凶杀人,说他儿子在医院急救,死了就要我妈偿命,还说是我不检点去勾引他儿子...我爸是个老实人,一下子就慌了,我哭着说都是我的错,求他们放了我妈...后来村长给了我家两万块钱,说是封口费,不许我到处说,败坏他儿子的名声...”
招娣此时已经止住泪水,平静的继续诉说:“自从那件事后我就没心思读书了,很长一段时间整夜做噩梦,我只想快点逃离那里,不想再看见那张狗脸...所以我就来鹭岛打工,那时还不满十八岁,我谎报年龄才进到电子厂做装配工,后来听我妈说那个混蛋的爹被卡车压死了,肠子挂到满车轮上都是,那个混蛋也离开了村子,我才慢慢从阴影里走出来...”
阿狗听完招娣的叙述浑身颤抖,他无法想象十六七岁的招娣遭逢如此剧变后是如何挺过来的,被迫放弃学业独自来鹭岛打工是有多委屈,他甚至不知如何去安慰她,只能紧紧把那单薄的身体抱在怀里,重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招娣也抱着他,轻轻拍着阿狗的背说:“都是过去很久的事了,现在说出来就好像别人的故事...其实我挺羡慕你,可以读高中读大学,懂的也比我多,第一次见你时你带我去看《变形金刚》,滔滔不绝能讲那么多...”
阿狗的心完全乱了,今天两个截然不同的女孩讲述了各自的坚强与努力,这是他三十三年的人生里从未想过的,他从来都觉得自己已经是最努力却还是最委屈的那一个,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所谓的努力和面对的困境是如此微不足道。
招娣在阿狗耳边说:“昨天我找不到你就打电话去你公司,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了...阿狗,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你觉得在鹭岛过得太难太辛苦,就跟我去Q州吧,我们也存了些钱,足够在那边付套房子的首付了,就不用再租房子住了。我知道你要强,可人有时候知足也挺好,有些事你应该要懂得放下…”
阿狗没有说话,把招娣抱的更紧,轻轻点了点头。
三月的鹭岛有人离开也有人来,阿乐辞掉了酒店保安的工作带着行李踏上回乡的列车,他要回老家陪伴在母亲身边,或许再跟着父亲学学木匠手艺,阿乐看着窗外倒退的风景在心中默默和鹭岛告别,这座城市注定无法安置每一个漂泊的灵魂,但曾经遇见便是缘分。飞驰的列车和下降的飞机在同一点的不同高度交错而过,一架客机缓缓降落在高崎机场的跑道上。飞机上下来一对男女,男生高大魁梧,一脸英气,女生齐耳短发,娇俏可人,她一手挽着男生一手和来接机的暖暖打电话:“暖暖,我是乔乔,我下飞机啦~鹭岛空气真好~对,马上出来,亲爱的等我~”
暖暖笑着挂断电话,俏生生站在接机楼等候,对着身边的阿狗说:“你决定去Q州发展啦?”
阿狗点头道:“是啊,我女朋友老家在Q州,我打算去那边重新开始,买一套房子,等安顿好年底就结婚!”
暖暖微笑道:“其实离鹭岛也不远,到时记得叫我去喝喜酒!”
阿狗笑道:“一定!”旋即又好奇的问:“你今天要我陪你接什么人?”
暖暖狡黠一笑,说道:“和你都是老相识,出来就知道了!”
乔乔一出来就快跑几步扑到暖暖身上,两个姑娘亲昵的抱在一起嬉笑,一个美艳一个娇俏,引得路人频频回头观望。暖暖放开乔乔,拉着她到阿狗面前问道:“认得她不?”
阿狗疑惑的摇摇头,乔乔走近一步用手肘撞了一下阿狗,娇声轻叱:“野蛮冲撞!”
阿狗这才恍然大悟,这是当年玩传奇欺负过的英文系女生,不由老脸通红,不好意思起来。这时后面推行李的赤木也走过来了,朗声笑道:“阿狗,还认得我吧?”
阿狗挠挠头笑道:“记得,记得,当初都是我的错~”
赤木摆手笑道:“那今天你可得罚酒三瓶!”
乔乔踮起脚拧着赤木的耳朵说道:“你又想找借口骗酒喝?开个健身房你还装神弄鬼给客人算命,说!你到底是健身教练还是神棍?”
赤木苦笑道:“姑奶奶,我这算命手艺真是祖传的...”
暖暖掩嘴轻笑,说道:“光天化日秀恩爱太过份啊~”
乔乔这才松手,对着赤木扮了一个鬼脸,挽起暖暖说:“亲爱的,这几天你要好好陪我逛逛!”
暖暖笑道:“行啊,都依你~”转头又对阿狗说:“乔乔和我是大学闺蜜,当初考雅思,多亏她帮我补习英语!”
赤木望着阿狗奇到:“当年看你是“刚愎无福”之相,这次却又变了…”
阿狗笑答:“相由心生嘛!”
暖暖开车载着阿狗三人在环岛路上兜风,车载音箱播放着赵雷的《成都》,悠扬的旋律让思绪又回到无忧无虑的大学时光…
让我掉下眼泪的不止昨夜的酒
让我依依不舍的不止你的温柔
余路还要走多久你攥着我的手
让我感到为难的是挣扎的自由
……
你会挽着我的衣袖
我会把手揣进裤兜
走到玉林路的尽头
走过小酒馆的门口
阿狗掏出手机,给招娣发了一条短信:“我想带你去成都看看!”
很快,短信提示音响起,招娣回了两个字:“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