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
广东省佛山市南海区南海实验中学 初二(14)班 张庭毓
指导老师:吴婕 邮政编码:528200
夜色浓郁地沉淀在老房子的红墙灰瓦上,静谧着一言不发,巷口龙王庙的佛香晃晃悠悠在辽茫间流浪。老房子后院的外墙荡漾着似有似无的墨绿。风轻声呢喃而过,撩起一阵爬山虎特有的草腥,贴着地又卷进一地的翠绿草间。疏密不齐的爬山虎叶缝隙间隐约掩着旧红砖上蔓延的斑驳。不知何处而来的荷花香吹拂过一树未凋的杏花,沙沙地给翠绿添上一层洒脱的白。杏花树下,一张竹椅,一把蒲扇,一位老人,一个小孩。孩童仰起稚嫩的面庞,看着奶奶晃着蒲扇,半眯着眼,竹椅摇摇晃晃。老人抬起生着老茧的手,指着老房子:
“当年,我和你爷爷认识的时候,这房子就在了。”
奶奶看着远处与夜交融的地平线,话语里带着笑意,絮絮叨叨地,念着她讲了那么多年的事。
奶奶念着,说她和爷爷是在秋天认识的。麦子都熟了的,一个沉甸甸的秋天。当时的麦子,是一片海,麦粒大串大串地缀在杆上,风一吹,就染了整个秋天的烂漫风华。奶奶叨着,当时爷爷见她就开始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奶奶说着,脸上也浮现起藏不住的笑意。眼睛眯成了条缝。
我听着,手里摆弄着几粒半化的奶糖。奶奶微微有些沙哑声音混着疏叶声,朦胧却清晰。当时的情哪有那么多弯弯道道啊。俩人无忧无虑走到花轿。后来的事谁又预料得到呢。奶奶轻轻叹了口气,又转指向老房子的外墙:
“伊知道吗,那片爬山虎,在你爷爷去大陆的那几天开始绿起来了。”
爷爷为了家人能拥有更好的生活,去了大陆。跨过了那一道海峡,联系就只剩下了信笺。那时候,公共电话还未普及到老房子那片旧城区,那些飞来飞去的小纸片,就是奶奶疲惫日子里最后的欢喜。
“你爷爷那时的每封信都说想家,想老房子。”奶奶笑。
谁知道呢,两颗心隔了那么远啊,小小的纸片,又怎么在风雨飘摇里来来回回。随着信笺的减少,奶奶和爷爷的联系,也慢慢微弱了。奶奶独自一人在老房子里拉扯几个孩子长大,从来没有流露出一丝软弱,只是咬着唇,靠自己撑起整个家。
后来爷爷回来了。那时候,奶奶的头发已经糅进了苍白,爷爷回来的那天,她愣了很久,泪水突然就落在了泛白的衣领上,浸开水渍,一发不可收拾。那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哭。
听着奶奶的话语,我手里的奶糖已经融了,被我随意丢弃在草地上。我已经无心去看那些夏日的种种事物,只是唏嘘。我似乎能想象到当时的情景,但又似乎遥不可及。那是我第一次觉得人类的想象力如此贫乏。
“当时直接愣了。“奶奶话语里还是笑意,隐约有几分疲惫和苦涩。”我想象着,透过浓郁的夜色想象着奶奶的心情。那该是无奈吧,为多年的失联而无奈,为故人的回归而松了一口气。或是责怪?为爷爷在海峡那边那么多年的不管不顾而责怪?而抱怨?而怒火冲天?多年思念回归故里……
那该是多么突如其来的哀怅。
“阿公怎么能这样。”我嘟嚷着,心里已经对爷爷有了些不满。爷爷不在的那几年,奶奶一个人,吃过多少亏,受了多少罪,而爷爷呢?信笺的下落不明,多年的了无音讯?我小声抱怨爷爷的举动。奶奶对上我看她的心疼眼神,却还是笑,说我不懂。我依然憋着气,为奶奶感到愤愤不平。
这种情绪,一直在我心里出现。像是春初万物还未完全复苏时雀鸟的争吵,不带太多的夺眼,却始终在你快要遗忘时突然出现,彰显着并不大的存在感。这样怀抱着,怀抱着这般的心绪过了好多年。
后来,又是一个夏天。我懵懂地抬起头望父亲,他牵起我的手,一言不发,带着我就这么飞越那道在我心中遥不可及的台湾海峡,就这么来到了一片对当时的我来说完全陌生的土地。我哭,我说我要回家,我说我要回老房子,要回去陪奶奶。可是一个孩子任性的哭闹又有什么用呢。新家没有糅着杏花香的翠绿,没有墨绿的爬山虎,只是两边孤独单调地伫立着接连不断的陌生屋宅。每扇窗子都向外渗着惨白的灯光。这时候,我才真正意识到,我已经离开了那片时刻都散发着温柔的故乡了,已经离开了老房子,离开了熟悉的一切。
也离开了奶奶。
心底因为茫然而生出的惊恐疯了似的喷涌,撞击着混乱的思想。我看着眼前的景象,茫然无措地思念海峡那边的一切。一瞬间,我似乎明白了爷爷孤身来到这里的情绪,明白了爷爷每晚独自在昏暗的灯光下书写信笺,书写想家的思绪,书写对奶奶的思念时多少的寂寞寥落,明白了爷爷入梦前脑海里老房子朦胧的影。心里的怨,不知何时融入西沉的云霞里,消散进了无际的夜空,倏地无影无踪了。
时光嘀嗒,在时钟的指针下安静地落下。记忆里斑驳的生机逐渐覆上新生活的色彩。在这样渐渐积蓄起来的习以为常之后,恍然再听见父亲的话语,心下也不知作何。目光里有理所当然的欢喜,也有莫名其妙的害怕。僵硬着手指,木然地打开老房子积尘的大门,慢慢放下了手中的行李。
终于回来了。
空气中还是游移着微弱的草腥味,还是混着巷口龙王庙的佛香。细心擦拭了爷爷生前留下的照片,庄重地立起在桌面。转头恍惚发现,杏树早已花落叶尽,外墙的爬山虎不知何时消失了,空留下一墙枯竭的斑驳。红瓦褪色了,斑驳一点一点蚕食着老房子的砖墙。我茫然,喃喃:
“什么也不剩了吗?”
整理好东西,坐上车,车轮辗转过一条条小巷。下车,站在养老院的大门边。走进去,竹椅上的人,手里的蒲扇不知何时已经落在了时光某个积尘的角落。她苍白着脸,病恹恹地躺在床上,耳边坠着几缕干枯的发。
她看见我,嘴角还是带着温柔的笑,虚弱得让人心疼。我和她相望,望着,望着,各自都红了眼眶。
“奶奶,我们接您回老房子吧。”我艰涩地开口。
“不用啦。”奶奶话语里大多透着释然,“人老了,房子也老啦。”她说着,转头望向了窗口。
我安静地看着,看着奶奶的眼里,朦胧地映出了老房子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