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来没有想到,原谅她,用了自己将近一生的时间,那一刻,我不仅失去了她,也忽然明白了,原来原谅一个人,只需要一瞬间。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是个很刻薄的人,经常为了一件很小的事情会跟父亲吵上好几天,对待子女不论我们做了什么事情,在她的眼里,都是错的,对待邻里,也是如此,即便是这样,我也觉得,这个家是完整的,哪怕每天都小心翼翼的生活在争吵中,她依旧是我这辈子最亲近的人。
直到七岁那年,突如其来的一场变故,彻底的打破了这个家,父亲在砖厂上班,不慎从4米高的土窑上跌了下来,摔成高位截瘫,为了给父亲看病,不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
为了维持这个家,母亲一边在家照顾父母,一边干着地里活,闲了就去附近镇上打零工,在我看来,母亲为了这个家,付出的太多了,以至于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会觉得,对于这个家,母亲是尽到了一定的责任。
最终,母亲受够了这种生活,跟父亲离了婚,从始至终,父亲一句话都没说,只有奶奶,跟母亲吵的很凶,嘴里骂的话也不堪入耳,那时的我,不懂得大人们之间的事,更不懂得谁对谁错。
母亲带着我,改嫁到了离家不远的县城,继父四十多岁,精明强干,就是脾气不好,有一个七岁的男孩,跟人合伙开了一个小加工厂。
新的环境并没有让我感受到一丝的温暖,换来的却是变本加厉的打骂,有时是为了一个小小的玩具,有时是因为一个文具盒,母亲从来都不问青红皂白,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跟你爸一个德性,犟种!于是,我开始想奶奶,想爸爸和弟弟,毕竟,这里本就不是我的家。
终于,在一天傍晚,我偷偷跑出了家,人生地不熟的在县城里寻找回家的路,天黑后,一个人蜷缩在墙角,我在想,母亲会不会着急,会不会因为找不到我心里难过,天亮的时候,在民警的帮助下,我回到了老家,后来我才知道,那晚母亲打麻将一直到天亮,也就是从那一刻起,我第一次对她有了恨意,那一年,我九岁。
母亲找上门,要带我回去,我把她带来的东西扔出门外,躲进屋后的果园,直到弟弟来告诉我,母亲走了,是哭着走的,那一刻,我感到了莫大的“满足”和“胜利感”。
从那以后,我便跟着父亲,弟弟和奶奶生活在一起,一开始的时候,每隔半个月,母亲就会提着东西来家里,每次我都找借口溜走,她拿来的东西,我从来都不吃,奶奶说我太犟了,再怎么说,她也是我的亲生母亲,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要抛弃这个家,奶奶跟我说,其实她也恨母亲,只是后来她想通了,这都是命,是人,谁不自私,毕竟母亲还那么年轻,直到长大后,我才明白奶奶说的话。
也正是因为家庭原因,从小我的性格就很敏感,每次学校开家长会,我都会躲在角落,我知道,他们都在背后说我是野孩子,有爹生没娘养,
越是这样,越让我觉得母亲太绝情,也让我对她的恨愈加强烈。
上高中那年,奶奶突然离世,下葬那天,我跪在奶奶的灵前,没有人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在人群里寻找她的身影,虽然我恨她,也不希望她来,可心里却还是希望能看到她,毕竟,曾经都是一家人,可是等到最后,也没看见她,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很大,也更加让我知道,她是一个狠心的人,
大学四年,为了拿奖学金,我拼命的学习,每天废寝忘食,常常忘记吃饭,长时间的饮食不规律,让我患上了严重的胃病,以至于毕业的前夕,不得不住院接受治疗。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正是栀子花开的季节,隔着医院的窗户,都能闻到那种淡淡的香味,我坐在病床上,正在看书,病房门被推开,她拎着东西进来,问我吃饭了没,我没说话,她怔了片刻,依旧面带微笑,又问我身体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点,我依旧没有说话,她在床前坐了下来,拿起一个苹果,一边削着皮一边低着头,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我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手中的书。
“妈知道你恨我,其实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想你跟小齐,当初我走的时候,你才七岁,转眼间就已经这么大了,不管你心里怎么恨我,我都一直把你当做我的女儿……”她一边说一边将削好的苹果递给我。
我终于忍不住,从她手里接过苹果,狠狠的砸向墙角,她站起身,一只手还停在半空中,惊愕的看着我,我没有理会,将她推开,一把抓起她提来的东西快步走出病房,将东西扔出几米远。
“婷婷,你这是……”
“别叫我,我没有你这个妈,你知道这些年我们怎么过来的吗?你知道我大学四年是怎么熬出来的吗?从今往后,我不想再看见你”我声嘶力竭的冲她喊道,完全不顾病房外已经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将她一把推出病房,重重的关上了门。
回到床上,我再也忍不住,用被子捂着头哭了起来,是的,五年了,我发了疯的钻进书里,以为已经把她忘记了,直到今天才发现,却成了我心头永远不能愈合的一道伤疤,一触就会痛,是的,如她所说,我已经长大了,再过几天,就二十三岁生日了,为什么这么久,对她的恨一天都没有消失过。
也许她不知道,这些年我们是怎么过的,弟弟为了我,初中没毕业就去了广东打工,父亲也为了能减轻一点负担,坐在轮椅上,用竹篾每天要编十几个小时的箩筐,我更记得上大学的前夕,为了给我凑学费,去求所有的亲戚,这些,这辈子我都忘记不了,同时,也包括对她的恨。
这一切,就像毒药侵蚀着我的全身,也让我很早便学会了独立,学会了拒绝别人的爱,我不敢谈恋爱,不敢看一些关于亲情的东西,生怕触碰到心底的那道伤疤,唯有用对她的恨来以痛止痛,直到三年前,她重病垂危。
那天我正在出差,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连夜乘飞机赶了回来,却在太平间,见到了她冰冷的躯体,半年前,她就被诊断出肝癌晚期,继父说,临走的时候,她一直想见我,却又怕我还在恨她……
那一刻,我才感到心里的那道疤,突然不再疼痛,却瞬间又被另外一种疼痛所代替,是的,那一刻我不再恨她了,取而代之的是失去她的痛,原谅她,我用了一生的时间,而真正选择原谅,却只是一瞬间。
谁对谁错都已经不重要,也许正如奶奶说的那句话,这都是命,也许,那天下午她去医院看我,给我的不只是苹果,还有希望我对她的原谅,却被我摔得粉碎,也就像她对我残存的一丝愧疚,也被我摔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