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父亲为给我们筹备学费，在屋后空地上建了两个简易猪圈喂猪挣钱。记得最多的一次，一共喂了六头猪，猪圈挤得满满当当，日夜听见猪群的啰啰叫声。
农忙时节，父母在地里劳作，无暇顾及喂猪的事。他们把这份活指派给姐姐与我，吩咐我们按时按量喂养。几个姐姐嫌猪粪臭，不情愿多干。我却不反感这臭味。那时，我十岁左右，吃饭多力气大，一个人能将三百米开外的一大桶井水提回家，半桶猪食的重量自然不在话下。我主动承担下来。
在厨屋里，备好米糠和泔水后，一齐倒进塑料桶内，用木棍搅拌，直至米糠溶解，无大的结块。从厨屋到猪圈，有将近一百米的用砖头铺就的小路，我左手提桶右手叉腰，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到猪圈门口，一口气把桶举到跟胸口齐平的位置，对准猪槽一倾而下。酣睡中的猪，闻得动静很快醒来。它们蜂拥而至，你争我抢，占得好位置，噘起大嘴巴，吧唧吧唧地吞食。热闹，欢快，兴奋。我藏在一旁看，暗暗发笑。觉得猪这动物，虽然贪吃贪睡，却也憨厚可爱，无所隐藏，透出真挚的傻气。
铲猪粪需要人手。父亲三步不离农田，夜间还要去河里捕鱼，他没有时间顾及；母亲体质偏弱，一闻猪粪味便反胃作呕。我又接手过来。
印象中，耕地用的牛会用双角攻击穿红色衣服的小孩，家猪却很少攻击人。我不怕猪，翻过猪圈，纵身一跃，落下站稳。猪受到惊吓，缩成一团，躲在角落，嗷嗷地叫，面目无辜。我握紧铁锹把手，弯腰铲起一锹粪，稳稳送入粪桶。
浓浓臭味裹住自己，铲了不到一半，产生恶心感，脑海里闪出放弃的念头。我又极力控制意念，说服自己不可半途而废。我咬紧牙关继续干活。
终于铲净，水泥地面露出来。我已满头大汗，手掌也变得通红。我直起腰，缓一口气。再仔细看地上，还残有零星粪便。我跳出去，打来一桶井水，朝地上用力一冲。污水顺着槽口流出，地面变得滑亮，臭气消失殆尽。
母亲前来检查。她不说话，那便是合格。偶尔她冒出疑问，这个四女儿何以不像其他女孩那样，厌恶猪身上的臭味，厌恶猪圈里的活计？
我好像没有正面回答过她。对于我，来什么便接受什么，苦活累活也接手干。心思单纯，行动直接，逆来顺受。挑肥拣瘦或患得患失，一律是没有的。
那一桶猪粪，放置在猪圈外。一些日子后，完成充分发酵，成为较好的肥料。父亲挑至田中，倒入土壤里，丰富农作物的生长。
二
初一开始，繁多的功课占用大量时间，我做家务不如小学时代那么多。偶尔父母忙不过来，我才过去搭一把手。
周末，我在房间内写周记。喂养的花斑猪拱开猪门，逃了出来。奶奶头一个发现。彼时，父母在田里干农活，奶奶大声喊我出来，说，快把它赶回猪圈，以免到处搞破坏。我应声，放下手头作业，村南村北地找。找了好久，不见猪的踪影。
那头花斑猪，性子烈力气猛，村里人大多认得。一个瘦瘦的大叔过来告诉我，他在北边小泥塘里看到了猪。向他道谢之后，我大步流星地跑了过去。
花斑猪用鼻子拱着青草地。我轻轻靠近，它浑然不觉。我走到它跟前，它没有躲闪，继续嚼草。我一跺脚，它这才惊住了。啰——啰——啰，我模仿猪的叫声，耐心与之互动。它乖巧地，温顺地，随着我移动的方向前移。一步一步，平而缓慢，仿佛刚学会爬行的孩童。移至猪圈口，我把木头门打开一半，缓缓引它入内。它迈着小步，前腿放了进去。我下意识地以为它的后腿就此踏入，顷刻之间放松警惕，眼睛看了别处。说时迟那时快，花斑猪一个急转身，变魔术般从我面前飞走。反应过来时，它已经跑得有点远。
先前的努力白费了，我心里很恼火，跳起脚来追花斑猪。可是，它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一股蛮力，玩命地往前奔跑，速度惊人。
是猪的野性被激发出来了吗，我害怕起来，感到无助，大声喊弟弟，让他来帮忙。
弟弟应声而出。我们一起追，左右围攻，赶上了它。但这头猪有傲气，不轻易降服，与我们对峙。又一番穷追猛赶，它精疲力竭，失去抵抗，服服帖帖地跟随我们往回走。它大口喘着粗气，我亦疲累，哈赤呼气。可是，为了不让刚才那一幕重演，我长了记性变得警惕，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猪进了猪圈，我把小木门锁牢，倒入半桶猪食到猪槽里。猪吃饱喝足，闭目躺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看样子是要酣睡一场了。
喂肥了猪，卖掉挣钱，在农村再正常不过。我家喂猪的目的更是具体，赚取几个孩子的学费。我懂得这些事理，只是，当朝夕相处的猪，被商贩强行拽进货车内时，我的心里头空落落的。我与猪群产生了难以言尽的羁绊。它们的乖顺憨实，它们的顽劣不羁，我觉得挺有趣的。我舍不得它们。
家境毕竟不好，老交不齐学费。开学初，父亲先垫个零头，五十至一百不等。几个月后，猪卖了，有一些钱，再补齐剩余的费用。一头壮猪至少能卖两百块。
猪走了，猪圈空了，落叶飘到水泥地面，小鸡误入其中觅食。我站在门口，久久发呆。我仿佛听见猪叫的回响，没来由想象它们的命运：被屠夫宰杀，送往菜市场，随之被割成一块一块。人们上街买走，回家大火烹饪。猪之肉身，是餐桌上的大菜。
猪是人类的食物。多少人无肉不欢。想到此不禁感伤。我又是不乐意向人说这些的。我将其隐匿与尘封在心的褶皱处。
有一天，父亲买回新的小猪。又一轮养猪生活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