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到黄畈阳是在七九年下半年。离开父母一段时间之后,我大概有点想他们了。我跟表妹相约,应该是星期天吧,两个女孩子翻山越岭一路打听着去见我的父母。
我已经不记得具体寻访的过程,只记得那确乎是一条崎岖不平的山路,有的地方窄到仅容一个人过。在随后的一年里,我跟我妈曾几次抄近道经这条山路去外公家。我爸骑自行车带着我弟,走的是另一条道,不过这边。这条小路现在依旧在,但已经很少有人走,只当地几个下地干活的村民会偶尔路过。因为年久失修,小路坑坑洼洼,路旁修竹茂密,杂树丛生。我找到路口举起手机随手一拍,却出来一张黑白的,心中顿生沧桑,原来岁月流逝,褪了色的不仅容颜。
我爸租的房子就在小路底下路口第一间。这家房东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参军去了,给他准备的一间新房暂时还用不上,就拿来出租了。老房新房是连着的,房东一家就住在隔壁的两间老房子里,当时应该是兄弟还没有分家。
我爸我妈对我和表妹的突然到访,有着截然不同的反应。我爸先是一脸惊喜,然后忙着去安排饭菜。记忆中,我爸一直多才多艺,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懂得烹饪,做得一手好菜。在我妈退休之前,我家的厨师基本都是我爸。
我妈对表妹是一脸微笑,一脸疼爱,又搂又抱,心肝宝贝的。转过身对我除了一脸的冷漠,外加劈头盖脸一通呵斥。我妈责备我的原因有三。第一,表妹当时只有七岁,还不到上学的年纪,这么小的一个小姑娘,我居然带着她满畈满陇跑,万一陌生路上遇到坏人,出点事情,累着了,伤着了,怎么办?(我妈当时倒并没担心人贩子,我舅舅舅妈也不担心,可见那个时候的治安比现在好多了)我妈认为表妹年幼不懂事,我十二岁了,还做这么没脑子的事,该骂!
第二,明明知道要爬山走远路,居然穿了我舅妈一针针一线线纳出来的灯芯绒新棉鞋,你知道做这样一双鞋子需要多少心思吗?囡子头太奢侈了,好东西不懂得珍惜,该骂!我低头看看才上脚的漂亮的新鞋子,不仅沾了泥巴,脏不拉几,连鞋底都明显磨薄了一层。不用我妈数落,我自心疼了。那可是我这辈子穿过的唯一一双带敲扣系鞋带的千层底棉鞋!整个小学阶段,每到冬天,我都冻得手脚生满冻疮,溃烂得不成样子,用我妈的话说,斩下来饲狗,狗都不吃。舅妈好不容易给我做双棉鞋,只半天工夫就被我糟蹋成了那样。我不知道走山路那么费鞋!我要早知道,肯定不会穿。此事让我肠子都悔青了,心疼得直掉眼泪。现在回想起来,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虽然说已经开始改革开放,但山区农村还是穷得可以。普通人家的孩子需到过年才有可能穿上几天新衣服,过完年立马就换下来,压到箱子底下去,待来年或者外出做客时再穿。那个时候还属于计划经济,买布需要布票,一家老小做新衣受到布票定量的限制,得先满足大人的需要,然后才轮得到小屁孩。当年我走过山路,看到坎头边的茅草,曾不止一次想过,要是茅草能纺成线,织成布,那普天下的人就不愁买不到布,穿不上新衣服了。这样看来,小小年纪的我也颇有几分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心胸。
第三,也是最要紧的,一个女孩子家家的,一点审美观都没有,美丑不分!我到黄畈阳,我妈第一时间发现我的一头及腰长发居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参差不齐,乱头狗毛似的短发,没头没脑地披在头皮上,连眼睛都遮住了。自打出了娘胎,我就没有剪过头发,一直是两根又黑又亮的麻花辫。在外公家不到半年,我居然自说自话把它剪成了鸡窝,这实在让我妈炸毛了。她分明觉得小丫头片子的心野了,会自作主张了,她快管不住我了。
我已经忘记了我和表妹是怎样离开黄畈阳的,我不记得我爸我妈有没有送。总之,我第一次到黄畈阳的感觉糟糕透了!我妈一股无名火烧得我大气都不敢出。我乘兴而去,败兴而返。从那以后,直到第二年放暑假,我安眠田谷呆在我外公家,再也没想过要去什么黄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