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性父子的悲喜人生 ——桑盛玉与桑余家的岁月沉浮

直性父子的悲喜人生

——桑盛玉与桑余家的岁月沉浮


在皖东丘陵纵横的褶皱里,下洼村庄就像一枚被时光遗落的纽扣,缀在江淮平原的衣襟上。桑盛玉与桑余家这对直性父子的故事,就如同缠绕在纽扣边缘的丝线,交织着乡村社会的人情冷暖、时代浪潮的冲击,以及人性深处的爱恨纠葛。这段跨越半个世纪的家族往事,不仅是个体命运的真实写照,更是中国乡村社会变迁的微观缩影。


九十年代下洼村民分布图


一、桑盛玉的做人情怀

下洼长房桑荣宗,生有政名(过继给人,无考)、殿名二子,殿名又生有盛藩、盛玉二子。桑盛玉在下洼盛字辈排行老六,为人心直口快、棱角分明,性格过于刚强正直。他幸运地获得了私塾启蒙的机会,虽未饱读诗书,却也识得些字,能看懂文书契约。在那个文盲率极高的年代,这份能力让他在村子里赢得了特殊地位。

我的曾祖父桑盛海,排行老八,身为保长,但识字不多。当时的甲长是桑和旭的祖父桑盛淮(排行老七),也没有什么文化。那时候我的祖父还小,曾祖父遇到有什么字据文书啥的,就找桑和金祖父桑盛玉帮着看,因为他认得一些字。

津里区有个站岗的,没有钱花,想弄点钱花花,听说我的曾祖父不识多少字,就想来骗点钱。他把一个庙的对联撕下来,作为一个手续和字据,来跟我曾祖父说,这是区里要什么人头税多少多少。曾祖父拿过来看,字也看不懂,就说:我去找甲长(桑盛淮)看看怎么往下派。走到半路又想起了桑盛玉,他识一些字,于是拿去给了桑盛玉看。桑盛玉一看,这哪里是什么人头税,这是一个庙对子“门对凤凰池....”。曾祖父一下明白了,立马派人去抓这个骗子,结果这个人早跑了。


下洼乔塘冬日风光

桑和金祖父桑盛玉非常欣赏我祖父桑兴家,每次拾粪的时候都会经过祖父家,“兴家可在,陪六大爷来两牌啊”。而且,一去的时候,桑盛玉都会往我祖父那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床上一躺。我祖父的床非常讲究,不允许别人坐,但是这时就是一肚子意见,也不敢说。桑盛玉经常和我祖父赌钱,一输钱,就跟祖父说“兴家,你不要要啊,我有钱就会给你的,你一上门要钱,我就又要跟你六娘吵架了”。

桑盛玉个性鲜明,爱憎分明。在他膝下承欢的孙辈中,二孙子桑和金与三孙子桑和银的待遇可谓天壤之别。桑和金小时候好磨人,都是他的祖父桑盛玉带着,成天捧在手里,抱在怀里,无论是蹒跚学步时的咿呀学语,还是顽皮哭闹时的黏人模样,桑盛玉都耐心十足。反观三孙子桑和银,因无人照料,只能独自躺在床上啼哭。面对幼孙的啼哭,桑盛玉却态度冷淡,情愿出去撵鸡都不愿意带。这份悬殊的偏爱,似乎有点不近人情。


下洼大巷子

二、桑盛玉的暴烈性情

桑盛玉性子直接,脾气暴躁,连我的曾祖父,身为保长都有点怕他。有一次,我们家的鹅跑到田里吃了桑盛玉家小麦,桑盛玉一早背着粪箕拾粪,看到了,既是急性子又是直性子的他,一气头把鹅都砸死了,然后大摇大摆,跑到我们家,对我曾祖父说:“老级(老小的意思)呢”。我曾祖父走出来问道“六哥,怎么了”。桑盛玉悻悻地说“你家鹅在我家田里吃小麦,都被我打死了,在豆坟底下面,去弄来家吃吧。”“长个牲口也不管好,今天就在你家吃饭了,去买点酒”。当时李国宾、张维华、牛泽军、桑和宽父亲等帮工的都在我们家,我的曾祖父虽心有不悦,却只能陪着笑脸,训斥几个伙计说:你们成天都是干什么吃的,连个鹅都看不住,这回不用看了,去抬了家吧。中午,我的曾祖父真的就弄些酒,一桌人陪着桑盛玉小酌起来。


下洼豆坟底


桑盛玉的脾气可是出了名的,连甲长桑盛淮(桑和旭祖父,老七)都敢打。有一次下洼布塘埂被洪水冲断了,下洼人都去堵缺口,桑盛淮去迟了一步,正好遇上桑盛玉,桑盛玉抬手就打了桑和旭祖父桑盛淮,还有桑和旭大伯桑成家(桑和金称呼为“矮大爷”)。桑盛玉这火急火燎的性格,让下洼老老小小都畏惧他。


下洼乔塘春季风光

桑余家的严苛家风造成子女的童年阴影

桑盛玉膝下有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桑余家完美地继承了他父亲的性格,性子也比较直。说起忙田里农活那他是一把手,忙得一下都闲不住,但是对小孩要求过于苛刻,容不下小孩闲着,对小孩不是打就是骂,不让小孩有一点玩的时间,五个儿子(桑和齐、桑和金、桑和银、桑和满、桑和堂)都不怎么喜欢他。

桑和金和我父亲,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放猪一起(大郢和下洼之间的九连塘),逮鱼一起,弹珠子一起,打球一起。桑和金摸鱼回来,他父亲还训斥他一顿,让他倒沟池里去。桑和金从小就羡慕我父亲、我大伯,可以自由自在地玩各种游戏(踢毽子、尅老堆、跳绳等),我们家大人从来不去管束。而桑和金父亲是一个死忙、忙死的人,不让小孩玩这些游戏,看都不给看,撵去干活、拾粪;看到自己家小孩玩耍上去就打,轻则两巴掌,重则两脚;看到小孩正在干活,不闲着,他才心满意足。每天早上天不亮,哪怕下大雪,都要把小孩喊起来去拾粪。家有七八个坟池子,规定一早上三坟箕,拾粪回来还不能倒在一起,方便他的清点。所以桑和金他们弟兄几个小时候都没有快乐的童年,整天心惊胆战、怕挨打。桑和金说,他小时候最快乐的是放猪的时候,和牛泽为、桑和翠(桑国庆二姑)等下洼及附近村庄小孩,经常让猪一起打斗,小孩子们在田中尽情地玩耍,这个时候才不会听到他父亲的唠唠叨叨。


进入下洼村庄的稻田埂

话说有一次,还在上小学的桑和金正在吃早饭,父亲桑余家赶津里回来,对桑和金说:你把饭碗放下来,山头上有一垛狗屎,去拾回来。桑和金不得已背个坟箕去了,捡拾回来以后,他父亲问:那狗屎旁边有什么(其实是桑余家丢个记号在那地方,怕小孩弄虚作假,敷衍了事)。桑和金回答,旁边没有什么,好象有块石头。讲对了,他父亲便不再说什么了,因为那石头就是自己放那里的。如果小孩讲的不对号,弄虚作假,那等待他们的就是一顿皮带抽打。


下洼布塘



桑余家晚上忙稻场,睡觉时从来都不是躺着睡觉的,都是靠在粮食毡上睡的,这样站着睡呢容易醒,方便起来干活。桑和金说:父亲,你不能躺下来好好睡吗。他父亲气呼呼地说,那要睡着呢,不耕田了啊。桑余家怕的是一觉睡到天亮,耽误了第二天的耕田任务。这种兢兢业业的精神,在下洼是无人可比的。

桑余家的几个小孩没有闲人,大的小的都有干不完的活。桑和金小学在青竹郢上学,每天放学就得牵驴换地方吃草,再捡拾驴屎粪,然后再回家吃饭,吃过饭又去上学。晚上回来还是这样,忙得没有闲。那时候桑和金哥哥桑和齐和父亲桑余家负责耕田的任务,每次都是让桑和金先把牛牵过去,因为他们还要扛犁,回来桑和金还要送饭给他们吃。有一次晚上,桑和金哥哥桑和齐耕田,桑和金等着卸牛赶回去,因为还有一会,他就躺在草堆上睡觉,结果不小心睡着了。哥哥桑和齐等了半天,也没人来牵牛,只好一个人气平乎地又赶牛又扛犁,累得晃悠悠回到了家,接着又拿电灯去找桑和金,发现他还在那睡觉。


下洼布塘埂



以前下洼布塘阴森森,那会桑和金他们一家还住在北头,布塘这边没有人住,只有几家稻场。而且布塘还淹死过包咀人,所以布塘显得很恐怖,全下洼人经过布塘都会感到害怕,一般小孩更不敢到布塘玩水、逮鱼、洗澡,连大人也不敢单独下水。有一次夏天,桑和金赶着牛到布塘去饮水,他父亲桑余家交待,一定不要睡觉啊,那布塘有水鬼,注意啊,不要睡觉。桑和金说,你叫我睡我也不敢睡哦,我一会就回去了。等他父亲走了,桑和金困意上来了,躺在布塘埂歇着歇着就睡着了,直到哥哥桑和齐和他父亲找来了,发现桑和金还在布塘埂睡觉。


四、精明与执拗:桑余家的人生算盘

桑余家虽然不识字,但是号木的本事很厉害,比如哪家盖房子,需要多少木料,他能算得正正好好,去买木头一点不会让你浪费;哪家打棺材,需要多少木料他也能算得出来。唐明礼第一个老婆是明光人,去世早(解放初),唐明礼哭的不成样子,老丈人和丈母娘都过来安慰。他家穷,连棺材都买不起。桑余家当时是号棺材木的,唐明礼请桑余家弄一口棺材,但是又没钱给。唐明礼同意给桑余家两块田抵棺材钱,什么的候有钱给棺材钱再把田赎回来。不久,全国土地改革,土地都被征收充公了。有一天,唐明礼对桑余家说:表叔啊,那棺材钱还要了,我那田可是给你了哦。言外之意是嘲笑他棺材钱也没要到,田地还都被充了公。



桑余家及其儿子们,五十年代搬到布塘西居住,旧址照片




桑余家靠着辛勤劳动和精打细算、省吃俭用,解放前在邵岗(小郢,董郢旁边)买了一份田。那时买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没有关系是买不到的。邵岗董郢桑少成(家字辈)大地主,家大业大,砖盖炮楼,人家不买能让你买啊!当时下洼卢家卢明正跟桑余家表兄弟,去找人帮桑余家买了一份田,放那地方准备交给人种,多少能收一点租子(桑余家是这么想的)。结果,姓徐的种了这份田,好吃懒做,不但穷的叮当响没有结余,上交公粮还得桑余家从这边拉去完成,这可是亏本生意,而且完粮任务越来越重。当时的邵岗小乡长卢明长(音译,待考)建议桑余家,你放弃这份田,这样就不用完成公粮征购了,成份改成富农(桑余家以前成分是上中农),富农又没有什么,就成份高一点点呗,什么都不用动,无所谓的。当时还没有什么政治运动,富农还没有被列入打击的对象。后来桑余家成分就被改成了富农,放弃了购买的那份田。其实,如果那时候不放弃那份田,不改成富农的话,再等一年就全部入公了(1956-1957),没有公粮征购了,成份依然是上中农。文化大革命时,文革主任卢义川到县里查过,桑余家本来是上中农,上面贴一个纸条盖起来,成份被改成了富农。就因为那份田,桑余家空忙一场,还被划分为富农,小孩还什么职务都当不了,还得经常挨批斗,得不偿失。


五、时代浪潮中的恩怨情仇

桑殿名生有二子:桑盛藩是老大,又生了三个儿子,传家、德家、友家;桑盛玉是老二,只生一子桑余家。老祖宗在分家时,两兄弟是一样多的田产。而桑盛玉家只有一个儿子,相对来说分到的田地就显得很多,他家的生活条件也就好了许多。老大桑盛藩三个儿子,同样的田地又被分成三份,每家都没有多少田亩,再加上小孩多,所以吃不饱饭是常事。

传家之子桑和涧和德家之子桑和志,当时家里都很穷,经常问桑余家借粮食,几次一借,桑余家不愿意了,发脾气,惹得桑和涧、桑和志一肚子不高兴。后来,1958年桑余家被逮坐牢,就有桑和志、桑和涧的证人证词,还有徐大功的证词,其实从侧面说明了桑余家人际关系不行,性子直,得罪人太多,这些人都被唐明礼利用起来,成为打倒桑余家的证人和帮凶。


下洼唐明礼和桑余家说起来还是亲戚,但是他们的关系很不好。有一次,唐明礼家和桑和志家因为山芋种被偷,发生了争吵打斗,下洼桑家人合起伙来痛打唐家人,唐明礼被打的抱头鼠窜。正好跑到今天的豆如文家门口那地方,遇到了准备往打架地方去看个究竟的桑余家。唐明礼气喘吁吁的喊“表叔,表叔(因为唐明礼的姑姑嫁给了桑余家),你快去看看吧,我们家被桑和志他们打了”。唐明礼原本是想评评理给桑余家听,让他去拉架。桑余家当时扛一个犁,他把犁往地下一放,二话不说,什么也不问,操起鞭子,噼啪两鞭,打得唐明礼连滚带爬,往朱山郢跑去。就这一次,唐明礼和桑余家算是结下来梁子,而唐明礼这个人是有仇必报、睚眦必报之人。桑和金说,有一天他去津里,路上正好遇到唐明礼的儿子小驴子。小驴子当时还小,说自己送信到津里区里,还掏出来让桑和金看。原来这封信是举报信,信上说的是唐明礼在下洼受罪,受不法分子、富农桑余家的罪,被他打了多少鞭......。后来桑余家因“发牢骚”和私藏几斤粮食被判刑坐牢就是唐明礼幕后一手操作的。


下洼村庄主路

唐明书和唐明礼真的是师出一门,都是比较自私和狭隘的人,也是六亲不认的人。唐明书和桑和金是姑生舅养表兄弟,桑和金父亲桑余家是唐明书的亲姑爷。当时唐明书家好像是因为老家那边发大水,搬到下洼姑姑家住,在桑和金家吃喝好长时间。桑和金家从北头搬到后头,唐明书也随之搬到后头,唐明书经常在桑余家家里进进出出,因为他是娘家亲侄儿,所以桑余家一家人没拿他当外人。据说唐明书把桑和金妻子结婚的戒指、首饰,还有蜡烛台等等值钱的都要去了,名义上说是捐献,其实跟抢的一样。唐明书在每一次政治运动中都表现积极,文化大革命期间还担任过文工武卫的头子,打起人来可凶了,拿着一头红一头白的棍子,打当权派、四类分子,人们都说最怕这个“胡子(脸毛胡子)”。

最不能原谅的是,唐明书为了入党,为了立功,竟然去举报亲姑爷私藏粮食。实际上当时桑余家的妻子和他的儿媳妇同时坐月子,家里没什么吃的,私藏了几斤米和几斤红豆准备给补补。唐明书举报后,桑余家就被抓起来,绑在一颗大树上拷打。1957年冬天,桑余家被带走时,我的祖父还劝他,“老四,你要心情放开,该吃吃,该喝喝,别想那么多”。可是,桑余家是心眼比较小的人,凡事都会计较,放不下一切,咽不下这口气,每天郁郁寡欢,吃不下饭,终究在1958年初客死狱中、忧愤而亡。桑余家的入狱坐牢完全是唐明礼(时任村干部)为了发泄当年的怨恨而公报私仇。判决书里面桑和志、桑和涧等人的证人证词,都是唐明礼找来的,跟桑余家有过节的人,凭空捏造出子虚乌有的事实,并夸大私藏粮食的数字,目的就是将桑余家送进监狱。1983年该案在其后人桑和银的多方奔走下,经时任安徽省副省长胡坦的干预,最终得到了平反。


桑盛玉和桑余家父子的悲剧,与我的曾祖父形成鲜明对比。同样身为富农,我的曾祖父和我的祖父,处世圆滑,广结人脉,遇事能屈能伸,以退为进,在动荡年代能够安然无恙平安度过余生反观桑盛玉和桑余家父子俩,一生操劳,呕心沥血未能换来顺遂的人生,却因执拗的性格时代浪潮将他推向深渊。

    桑盛玉与桑余家的故事,是无数中国乡村家庭的缩影。他们的命运既受性格左右,更被时代裹挟。在历史的宏大叙事中,个体的悲欢离合或许微不足道,但正是这些真实的生命故事,拼凑出了中国乡村最鲜活的记忆图谱。当风吹过下洼村的麦田,那些被岁月掩埋的恩怨情仇,依然在诉说着人性的复杂与命运的无常。


桑春庆(2025年6月21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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