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永昌个子有点高,不胖,瘦削型身板,如果再胖点,长的是国字脸,而这个样子,像个倭瓜,倭瓜上眼窝深陷,眼睛无神,眼白上布满血丝,像一张蛛网。他有古铜色的皮肤,那是庄稼汉特有的颜色,不到40岁,额头上就有些皱纹,像几条蚯蚓似的。听老人说,额头上有蚯蚓般的皱纹的人,有福气不愁饭吃,因为那些“蚯蚓”围成的皱纹看起来也像是一块块田。
老永昌当然不愁饭吃,因为他老婆早些年跟人跑了,留下两个娃,后来两个娃也跟人出去打工了。那么,三个人的土地必须要他一个人耕种了,自然,收成再差的年成他也能吃个肚滚瓜圆。那年月,每到青黄不接时,有些家户就会断炊,这时候要是在路头路脑遇着老永昌,老早他就会扯着嗓子问你:“吃了没哇?”你囧着脸支支吾吾,正说着。老永昌却会心的裂开嘴笑着,他那黑黑黄黄的两颗门牙上始终挂着点韭菜,膈应得你忘记了饥饿,即使你的肚子在“咕咕”抗议。
按常理,如果老永昌所在的村子断炊了,那么连着十里八村的有些家户也会断炊。楚雄这个地方,山叠着山,水缠着水,在山的那边,水的那头,马家村也陆续断炊。这断炊时节,重阳节也赶上了。在楚雄少数民族地区,重阳节是很重要的节日,远在他乡的儿女都要在这天赶回来与父母亲团聚,还得带上礼物,以表孝义。
马家村的顺平会不会赶回来?前年不回来,去年不回来,今年可不该不回来了吧?他那瞎了眼睛的老妈妈他总要回来看看的吧?老永昌在心里嘀嘀咕咕的这么想。差点忘了说,顺平前几年取媳妇的时候跟老永昌借了二百块钱到现在还没还呢!当时说好年底还的,可是这小子没有兑现承诺。眼瞅到年底出去打工了,这借的钱就没了下文。老永昌对着墙根淬了口唾沫,愤愤的想:“我看你今年怎么躲?”其实老永昌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趁这个节骨眼到顺平家蹲点要钱,不管怎么说该有个交代不是?
翌日,天微微亮,灰蒙蒙的,老永昌就起了个早,斜背着烟筒,备足了烟丝。烟是他自家地里种的,要多少有多少。烟筒也不离身,多年的习惯,烟筒跟烟丝仿佛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何时何地面临何种困难,焖一锅烟他就找到坚持下去的理由。他怕到了顺平家又落了空悻悻而回,前几次都这样。而这次,他铁了心,没要到钱决不回来!思索间,他就栓了门出了村子,零零几颗孤星还挂在天上,路边的老橡树早已落光了叶子,像一只捶死挣扎的手伸向天空,无力而又寂寥的感觉瞬间爬上心头,老永昌突然想起了他在外打工的两个娃,大女儿应该处对象了吧?小儿子该是长得有我高了吧?要不是有只晚归的狗“噌”的从他脚边蹿过,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思想当中。
看着远处黑色的山脊延伸到马家村的方向,好像有点希望的光芒。老永昌顿时感觉步履轻松了许多。
焖了两三次烟筒,天已大亮,高高的太阳照得大地暖洋洋的。老永昌准时出现在了马家村,马家村在山的深处,四五户人家零星分散,顺平家很好认,过一条小溪,往东走二里地就到。老永昌走进顺平家院子的时候,顺平他妈颤颤危危的坐在磨盘上晒太阳。有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牵着一只小狗在一堆麦杆上嬉闹,是顺平的闺女,第一次来讨账的时候她还在襁褓之中。顺平的婆姨秋娥在灶台前埋头生火,不时呛出几声咳嗽。老永昌觉得出现在这样的环境中实在突兀,很不合适。但是,钱得要回来,当年为这二百块钱,他也是省口磨牙挤出来的。于是故作干咳几下,闻声,秋娥抬起头来,满脸错愕!小女孩急急忙忙地躲在妈妈身后,小狗警惕地瞪着他。全家人仿佛在凝视着一个突然出现的怪物。
“我是来……来要钱的。”
“嗯”
“娃他爹还没回来,等回来了一定还给你。”
每一次都是同样的对白;每一次都是同样的尴尬。老永昌早料到会是这样,停顿了一下又说道:“这次要是不还,我就不走了!”他最终还是说出在心里彩排了好几遍的话。秋娥没说什么,她懂理儿,自己欠别人的,怪啥?怪自己的男人不争气,打走了就没个讯,想到这儿,眼里就流出了两行泪。老永昌狠狠心就索性坐了下来,抱着烟筒焖起烟来个不停。一边“咕咚咕咚”的焖着烟筒,一边看着秋娥里里外外忙个不停,一会给孩子擦鼻涕、一会给猪仔添食……老永昌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头发蓬松,面容憔悴,手指粗糙的女人实在不容易啊!三十出头的样子,就像是被晒得干了水分的萝卜条。只要轻轻一拧,就会被生活拦腰折断。算了吧!看看她确实苦啊!可突然想到刚来时的决心,他的心又铁了下来。
日头西斜,红红的晚霞给山边披了一层红纱,显得格外好看!顺平没有回来,秋娥似乎已习惯了失望。顺平刚走的那年,她可是月月盼,天天盼,希望有一天顺平就会高高兴兴地出现在回来的路上,那条路,宽宽大大,两旁开满野花,有黄中透白的,还有红中带粉的,她最喜欢的是把红的粉的扎成一个花环戴在头上,戴着花的女人才是最美的!曾在日头西斜的傍晚,秋娥喜欢在这条路上痴情的等待丈夫归来,同时,她也会采几束野花,闻着花儿淡淡的香,仿佛看到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向她走来,夕阳在他身后,给他镀了一层神秘的光彩。秋娥说说笑笑,一路欢腾,像只小鸟。“哎呀!”原来是做梦,猛然间被现实拉回来,秋娥的脸上瞬间布满伤感,像只霜打的茄子。
按照习俗,重阳节这天的食物应该是糯米饭炒腊肉丁,再搁点嫩花椒叶。还有糕子,红糖水拌米面蒸熟,点缀上蜜饯。重阳节是一个温馨幸福的节日。老永昌这么想,可他从小到大也没吃过这种食物,老辈人的口中是这么说的,大概这是富人的标配,而自己不是。
屋内,秋娥准备好了晚饭,一碟咸菜,一锅蒸玉米面,里面花花绿绿的有一些菜的样子。老永昌到也不客气,自己盛了一碗,稀里哗啦的吃起来,从小苦惯了,不挑饭食,吃的也自在。反正你们欠我的,拿不到钱我是不会走的!当他再盛第二碗的时候,他发现,秋娥的碗里还是空的,孩子和老妈妈却是慢慢地吃着,看得出他们脸上艰难的神色,看着她们一家三口,脸色蜡黄,面庞消瘦,是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见此情景,老永昌的心里忽然有些沉重,他觉得自己是不是过分了?于是拿起秋娥的碗把剩余的饭食全盛给了她。秋娥突然紧张地看着他,表情依旧错愕,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紧接着有两行泪从脸颊流了下来,小女孩见状,立即依偎在妈妈的怀里不住的安慰:“妈妈别哭,妈妈别哭……”极像受惊的小兽,微弱而又极力的抗争着。一旁的老妈妈失明多年,早已迷糊,错把老永昌当成顺平,闻声呵斥道:“顺平欺负你了?这龟儿子跟他爹一样倔脾气!”说着拿起拐杖向老永昌打来,还来不及躲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棍子。
老永昌从走出屋来,里面一家三口还在嘤嘤啜泣。他看着满天星斗,心里五味杂陈。索性坐在橼下焖起烟筒,一口一口的烟雾逐渐开散,他的心才稍稍平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屋里已经平静。秋娥已经招呼好老人和孩子睡下了。她唤老永昌到里屋,黄昏的灯光下,她洗了脸,梳整齐了头发,换了件干净衣服,细看,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妩媚!她拿出一块手帕慢慢打开,里面包着一只耳坠,银的。“这是我娘生前留给我的念想,虽然抵不了欠你的债,但这是我最值钱的东西了。”接着秋娥又说道:“我男人欠的我来还。”说完,她面色微微泛红,闭上眼睛,解开上衣第一颗扣子,露出一寸白白的皮肤,干净得像冬天的雪……许多年没有沾过女人的老永昌忽然被彻底怔住了,瞬间血脉喷张,心跳加速……
庄稼人虽没有识几个字,但是,最起码的人性并没有湮灭。这个时候心底有个声音响起:“这是趁人之危!若不是把人逼到份上,谁又能这么做?如此,这和畜生有什么区别?”最终,理智还是战胜邪恶, 老永昌恶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大巴掌,大步走出门外。他想:今夜无论如何都要离开这里……
他回到自己家里的时候,天刚蒙蒙亮,世界很安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那年春节后,听说顺平回来了,人模狗样,手头有钱,还带回来个染着金黄色头发涂着大红嘴唇的女人。很快和秋娥离了婚,顺平带走了老妈妈,孩子丢给了秋娥。再后来,秋娥成了老永昌的婆姨。秋娥告诉我,娶她的那天,老永昌用一匹小毛驴驮着她,从马家村一路到家门口都唱着歌,嗓子哑了也不停歇。秋娥又告诉我,那晚老永昌走时悄悄把50块钱压在门槛上,她断定老永昌是个好人。
这一切喜剧性的反转实在是令我不知所错,这逻辑全错了,不过把故事转移到对人性的思考上来说,这很合道理。
第二年重阳的时候,我顺道回老家,老永昌请我到他家吃饭,吃的是糯米饭炒腊肉丁,搁了嫩花椒叶,还有缀了蜜饯的糕子。
到目前为止,这是我人生中看到过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