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浪层层,冲刷着细软沙滩,海风徐徐,夹带着扑面而来的腥咸,夜色深邃,携裹着清亮的点点繁星,这一切,静谧又略带压抑。微朦朦的月色揽着星光,倾泻在奶白的沙滩上,我慢慢踱步,沙滩上有清晰可见的另一排深深浅浅的脚印。浪声不大,唰啦唰啦的,仔细听,隐约能听到幽幽噎噎的哭声,顺着脚印望去,脚印的尽头蜷缩着一个瘦弱的女生,双臂环膝,脸深深的埋藏在纤细的臂弯里,她伤心太过,断断续续的哽咽让哭声没了节奏,许是觉察到旁边有人,她开始哭得小心翼翼、有所顾忌,强忍着想哭的冲动,但越是这样,反而抽泣得越发厉害了。
看着她的身形,有种熟悉的亲切之感。我轻轻拍拍她,试探着问:“你怎么啦?”
原以为她会抬头看我,但她并没有,只是小声带着哭腔的抽泣道:“我……我没事”。
我秉持着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老谋深算地说道:“有些事情,不是哭完了,就会了无痕迹,有些事情,不是逃避了,就不会再次遇到。不去正视他们,问题永远无法解决。说出来,兴许我能够帮你想想办法。”
她虽没说话,但情绪多少是缓和了许多,看来是听进去了我说的话。
她小声呢喃道:“我……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不明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是这个样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轻声安慰道:“没事,别着急,慢慢说,如果无以言状,可以先从具体的事情开始。”
女孩的头依然没有抬起,不带任何情绪地说道:“你为什么要帮我,咱俩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
“因为我也有过同样境遇,希望有人陪在我身边,但当时只有我孤身一人,所以此刻我想陪着你,仅做个倾听者即可。烦恼说出来,就会好很多。”
女孩调整了姿势,下巴枕着一臂,另一支细白手臂径直垂下,手指在沙滩上随意画着,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模样,但能依稀看到她清瘦的脸庞。
她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没有主见,很不自信,总是迎合讨好别人,对无理要求不懂拒绝,不敢表达自己的愤怒。别人为难我,我总先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他为什么这样说,我想通了,就觉得别人这样说也没有错,我就不会去做任何反驳了。我讨厌自己这样,却又无力改变。”
我不知如何回答,思忖着做何回应。
女孩并没有给我回应的机会,继续说:“其实我并不想听你的回答,因为我也和别人说过,但得到的不外乎都是‘那你改变呀’,‘你不改变,别人怎么帮你’这样的回答。批评问题谁都会,难的是给出解决之法。沟通后得到的不是我该如何做,而是鄙夷和责难,就失去了沟通的意义……所以,很感谢你的倾听。”
“不必感谢,帮你也算是帮曾经的我。”不知为何,听到她稳定情绪后的声音,让我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言毕,女孩开始刨脚下的沙子,小心且迅速的双手并作,刨了很久,很深很深,还在认真地刨着。
我默不作声,耐心地看着她,心想:“就这样陪着她,即便什么不做,她也会觉得心安吧。”
过了许久,她挖出了一个半米深的沙坑,从坑内取出一个结构似眼镜盒的长方盒子,捧至掌心,轻轻拂去上面的浮尘。我俯身细看,能看到盒身环有复杂的雕纹,精致非常。许是映着月华的缘故,透着幽幽寒光。
“你手里的是何宝贝?”询问的同时很自然的抬头看她。突然发现她没有五官,脸部模糊得像一个黑洞,不能久视,不然仿佛要被吸进去一般。我吓得踉跄后退。
“怕我做甚?你即是我,我即是你呀。我乃超我,而你是本我。我们是共同存在,相互影响的。”
我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看着她。
“受到你心底的召唤,我便知道,最近累积的负面情绪又超负荷了。赶紧前来,化身你的姿态,与你会面,我刚才所说的一切,你难道没觉得境遇与你出奇的相似嘛?这么完美主义的我,真的不想看见你如此不堪。本就不是你的错,干嘛让自己那么累?你不是想知道这一切的源头是什么嘛?这个盒子里便是答案。”
说罢,她便打开盒子。里面整齐的摆着一排的珠子。个头比大拇指甲还要大,似珍珠的色泽但里面明澈透亮。每个浑圆的珠子里都有一条盘旋游动的金线,跃跃欲出。
她随即拿出一颗,手指稍加用力,便捏碎了。一条金线携着光晕,从珠子里蹿出,飞向夜空,所过之处都飘落着点点金光。不一会儿,金线便消失在夜空中,深深的夜幕,像放映屏般浮现出了画面。
那是幼儿期的我,坐在床上,身边放着一双袜子,妈妈要出门,坐到我身边,给我穿袜子,我不愿意穿。妈妈刚给我穿一半,我就任性的踢掉,妈妈生气地问着原由,我也不吭声。妈妈再次试着给我穿,又被我踢掉。妈妈开始大吼,生气的离开了屋子,留我自己在床上大哭。
我呼吸急促,内心久久不能平静,那种害怕和不安之感,向我袭来。妈妈恼怒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盘旋:“你这孩子到底要干什么?!你告诉我?!真是烦死了!!!”
画面开始消散,夜空变回一如既往的深邃。
我还沉浸在回忆中,她又捏碎了一颗珠子。
又一个画面开始浮现。我站在院子里,个头跟院子边的厨房窗台差不多高。看到妈妈向我走过来,我很高兴,我叫住了妈妈,妈妈蹲下来看着我,我表示想要亲妈妈,妈妈给我推开了并站了起来。我又再次表示想要用脸蹭妈妈的脸,妈妈低头俯视着我,摆了摆手,离开了。我失落的看着妈妈的背影。
画面已经消散,我仍未从刚才的回忆中回过神来。当时非常不理解,妈妈为什么会拒绝我对她的爱,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在我一再的追问下,才知道拒绝我的这些亲昵行为,是因为妈妈在工厂工作,脸上有灰尘,所以不想让我亲。就这一个解释,就这么难说出口。我怨恨着妈妈的不懂沟通。
又一颗珠子被捏碎。
画面一转,是一条喧闹的街道,我大概是五六年级的样子。我想去买东西,希望拉着妈妈一起,妈妈给了我钱,示意让我自己去买。我挑了自己喜欢的东西,付了钱,转头看到店外等着我的妈妈,我高兴的拿着东西向妈妈跑去,收银员叫住我说,钱还没找呢,我心中一惊,赶紧回头拿了找的零钱,突然妈妈的吼声就在耳边炸响,大致是不带脑子类似的话语。我惊恐地望向妈妈,看到她的脸上写满了愤怒。路上的行人,店里的顾客,都看向我,我脸似火烧,无地自容,无所遁形,委屈的泪水在脸上肆虐,我不再看向妈妈,不想再理会她的道歉,我夺门而逃。
画面逐渐消褪,但此时泪水已经打湿了我的衣领,还不及擦拭,夜空的画面又变了。
这次浮现的是初中放学的校门口,大家争先恐后的涌出校门。我和同学刚出校门,迎头撞见了妈妈,我刚要高兴,却发现妈妈一脸怒气,我不解。妈妈气得咬牙切齿,用手指着我,厉声告诉我,等开完家长会再说。同学问我,你妈妈怎么了,我摇头。只是一次普通的家长会,我忘记告诉妈妈了,正好爷爷在校门口摆小摊,就让爷爷去告诉一下妈妈,仅此而已呀。就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的当着同学的面警告我,仿佛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我刚想去阻拦,让超我别再向我倾倒这些深埋已久的记忆了。不等我有所动作,又一颗珠子捏碎了。
这是高中时期,书桌上堆满了复习资料。妈妈在我旁边唉声叹气的,我问她怎么了,她也不告诉我,自顾自走进了卧室,我在客厅反复喊着,到底有什么事,你说啊。长时间的无人回应,我感受到深深的挫败感。我又执着地跑去她的卧室,你倒是说啊。妈妈烦躁地抱怨着,和你说有啥用?你知道啥?我生气地喊着,你什么都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既然不让我知道,又在我面前唉声叹气的干什么?然后我生气的跑回了自己的卧室,把门反锁上了。
随着画面的消散,我不禁又想到高中时期,妈妈不仅从来不关心我学业上的压力,还成天在我耳边念叨着谁谁家的孩子考上重点了,给我施压。久而久之,我开始神经衰弱,经常失眠,都没法正常去上课。心中不免怨气更深。
超我觉察着我情绪的转变,歪着头问:“你现在什么感觉?”
“非常怨恨我妈。”
“最后一颗,还看不?不看会后悔噢。”超我捏着手里最后一颗珠子问我。
“够了!我不想再回忆这些痛苦的经历了!”我大声呵斥道。
随即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开始难以自制的呜咽起来。
“呜呜呜……”持续的哭声,把我从梦境空间拉回了现实,我猛然睁开了眼睛,原来我在做梦,但刚才的哭声确实是从我嘴里发出的,就连梦里那种难过的窒息之感,现在依然盘踞在胸口,久久挥散不去。睁开眼睛,开始陷入沉思。
大学毕业前,尘封记忆的我也一度以为我有天底下最好的妈妈,不约束我,不管我,连堂妹都羡慕我有这么好的妈妈,从来不打骂我。
随着进入社会,我渐渐发现了自身的问题。我痛恨这样的自己,又无力改变,无从下手。有时甚至连活下去的理由都找不到,我的生命轨迹,无非是按妈妈的喜好而来,我活得都是她喜欢的样子。还好,世界那么大,不只我一人如此,从外界获取的各种共振的认知中,让我得知自己是讨好型人格,我内心深处埋藏着原生家庭对我的伤害,妈妈给我的是精神上的伤害、折磨和制约。我爱着妈妈,又同时心生怨怼,痛恨她以前对我所做的种种。忙于工作,同时也尽可能远离妈妈。不想面对,也懒于解决。
但是,问题,不去处理,它不仅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弱化消散,反而会因没得到妥善解决而长成一根根尖刺,藏于你的皮肤之下,深埋你的骨血之中。你可以选择逃避和遗忘,但只要有一天不小心触碰,就会刺破你的肌肤,让你痛得难以自抑。
自从遇到了老公,他极大程度的治愈了我。彼此有矛盾时,他总会耐心的和我沟通交流,和平妥善的解决问题。现在有了宝宝,到了三岁的小叛逆期,有时她专门和我对着干,好说歹说都无济于事,我经常会忍不住对她吼叫。我已潜移默化的变成我妈妈的样子,用妈妈对待我的方式,来对待我的小闺女。这是我最不愿见到的事。
深深的痛苦和自责占据着我的内心,我那么爱小闺女,非常后怕,她长大后会变成如今的我,会和我的亲子关系变得紧张。为了闺女,我一定要有所作为。
育人先育己。我只有治愈了自己,才能态度平和、情绪稳定的对待我的小闺女,才能成为闺女的定心丸、避风港,才能创造一个爱她的空间。我只有治愈了自己,才能更好地和妈妈相处。
说到自愈,唯有读书,是最捷径之法。我前前后后看了《母爱的羁绊》、《原生家庭》、《不被父母控制的人生》、《这不是你的错》、《我们内心的冲突》、《什么是最好的父母》等书籍。这些书,就像是从成百上千个与你有相仿经历的人或家庭中提炼出来的有效方子,准确描述了你的病症,精准定位了你的症结病因,嘱咐了种种不良反应与应对之策,还有镇静止痛的效果;也好比一双无形之手,控制你亲自操刀,剖开你时常复发的旧伤,让你认清自己的病症所在,然后自行剔肉正骨,修补伤口。
不得不心生感慨,读书便是节约生命。先辈毕生所参悟的道理、智慧结晶不费吹灰之力就容纳于胸,无形之中借他人生命长度增加了自己生命的厚度,变相减少了命途的苦难,延长了寿命。
虽然我的父母有错,但这也和上一辈的养育之法逃不开干系,我的父母也有无法治愈的伤,只不过他们无从察觉。纠责论错,是最无意义的行为,并不能对过去有所改变,最重要的莫过于如何过好当下和未来。
对于自己。以前的我无法理解和接受暴躁、易怒、自卑的自己,和别人眼中温柔的我,相去甚远。但现在已找到它们的症因,错不在我,我要接纳真实的自己,温柔是我,万般皆是我。重视自己的感受,凡事先要从自身角度出发,其次才是他人。要欣赏和喜欢自己,自我价值的份量不取决于他人言论的好坏。自己的可爱与价值,要露于外,守于心,无价而惜之。
对于孩子。要顺着孩子的个性,让她有选择人生的权利,要给她无尽关爱,让她即使长大成人,面对人生低谷,内心仍坚信人间充满善意,有一份温暖而坚定的生命底色支持着他度过难关。
对于妈妈。有空还是要书一封长信,用爱的声音把所有的委屈及其他情绪归还给妈妈。虽然妈妈带给我那么多痛苦回忆,但它们并不是记忆的全部,并不能磨灭那些和妈妈的美好记忆。妈妈很爱我,只是不会表达,不会沟通。
也许梦境空间中的最后一颗珠子里,藏的便是我对妈妈的美好回忆。
当时正逢厂子效益不好,妈妈很长一段时间都休假在家。那是妈妈难得的能陪伴我的时光。是个初夏,葡萄架上的葡萄都还没黄豆大。妈妈拿着几颗玉米和瓜子,拉着五六岁的我到院子里。在葡萄架旁的空土地上,用小树枝划出几道小沟,把玉米和瓜子依次种下,覆了土,浇了水。当时好像还问了妈妈一些幼稚的问题,但记不清是什么了。进屋,妈妈拿着书,教我背《咏柳》,还记得妈妈当时教成了“万条垂下绿丝条”,等我上学学到这首诗时,扳了好久才扳过来。再后来,向日葵长势喜人,长得好高,快和屋檐齐高了,花盘有小盆那么大,妈妈把花盘砍下,花蕊搓掉,给我剥葵花籽,嫩甜得很。葵花陆陆续续都被吃掉了,只剩下几株玉米了。等玉米长饱满了,就把玉米掰下,剥了叶,揪了须,煮着吃,特别得香。小时候吃的东西,真的要比长大吃的香百倍。天稍微冷了,妈妈坐在沙发上织毛衣,也给我针线玩,教我织,还叮嘱我别戳到眼睛,我学得有模有样。妈妈无聊时,会挠头屑,地上落了很多,当时并不觉得脏,反而觉得很神奇,想用手摸摸地上的“雪花”,会被妈妈训斥。自己也学着妈妈的样子扒拉头发,但什么也没有飘下。天再冷一些,就和妈妈围着火炉烤火,炉子上烤着红薯和苹果,冒着糖稀,特别甜。妈妈照着折纸书,教我折狐狸,裤子,青蛙。这些都是想起来就会笑,心里泛甜的稀世珍宝。
人生如梦,美妙如斯,梦如人生,虚空幻象。在梦境与现实的交迭空间,爱,永远是贯穿于这天地之间的主旋律,因爱而生,因爱而活。
【tips】
在梦境空间,超我和本我的对话,抛出问题,在记忆空间,追根溯源,在现实空间,因为爱而鼓起勇气找寻解决之法,自我通过探知内在,接纳本我,调节本我和超我的关系以及感恩等方法,来解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