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他的寒工记 ①

“楼上,是我们的宿舍。”

我们约好一起去深圳打工。

行李箱拖动在泥面上,聒噪的轮子声滚溅起脏泥水。我坐车先去火车站。

斜雨擦过公交车窗,模糊开眼外的轮廓,在外路口的街灯下,浮起一片昏沉,寂寥行人片刻的背影,开始慢慢看不清切。

我按着手机导航的指示,默数着驶过的站台,计算着,还剩多少的时间,可以留来搅动一番戏精般的多样情绪。

毕竟,我们的目的地,

远在深圳那些热巷宽道的后背处,

而即将我要被交接的身份,是寒假工,

用我那毒舌幽默的地理老师的话来说,

是廉价的劳动力。

越年轻,越能劳动;

越能劳动,于是也就越廉价。

社会资产下,

可能就是这样一些些劳骨

在支撑着它的辉煌,

可见,劳骨却功高。


现在,试着想一想,

对我这么一个

不高不矮,不瘦不胖,

不太伟岸的身躯穿上严肃庄重的黑色制服,脖子上挂着地铁安检员的工作牌。

一柄安检仪来回横扫旅客

或肥或圆,或干或瘪的身躯,

滴滴的响声吹起号角,

向着那工资,出发!

到那时,早起或晚睡,

就成为了不可避免的选择,

我也就难得有点时间,继续这般靠窗,自导自演着一场人生艰苦的剧本。


我到达时,时间才晚上九点多,火车站由各色腔调混合而成的人声浮沉不定。

寒风还不刺骨,热情也还尚有。

我站在候车厅外等着一同前往的伙伴,

对于他们,本可以说是面面相生,

因为这次的寒假,而换得同行一场,

说不清是命运的安排,

还是责任的使然。

是隔日凌晨两点的车票,

先在附近的小宾馆开了钟点房,

无视着宾馆老板满脸惊愕的神色,

二十多个人的行李挤在小小的房间里。

暖气逐渐升足,在里边的人,

也都心照不宣地用着自己的方式

缓和着尴尬,消磨着时间,

或三五成群玩弄着卡牌,

或缄默无言的看着电影,

双目相视,便作笑颜,

多少,还是有些无意为之的刻意。

我很不习惯。总想逃离。


终于还是等到火车开动,

哐当哐当,声声慢,声声催老人间颜,

一点一点漫起了困意,

也顾不得身后那两个打游戏女生的咆哮声,塞上耳塞就倒了过去。

应是半夜,睡正还酣,

终于还是又被那些个,

兴奋于火车呼啦呼啦动起来的小屁孩们

不分昼夜的哈哈大笑给闹了起来。

抬眼望外边一扫,

黏稠的暗,黑乎乎的一团。

再看了看身旁,

同伴戴着耳机仰头正和美梦厮混得难解难分,我与他之前未曾见过,

只是见他装备齐全,行囊充实,

鼓鼓当当,又身为队长,细心周全,

总是自觉走在队伍最后头,

想必关于社会经验这方面,

他必是丰富得比我多得多。


在前往深圳之前的前晚,

长达十一个小时的绿皮火车,

想来不免有些漫长,

于是打趣般装着傻问室友,

如何打发时间?

我期望得到另一些更加傻而有趣的答案,他却没有直接回答我,只是问我,

那要看你的目的地是何方?

如果目的地

不是自己满怀期望的归属,

那这行车的时间,

倒宁愿它再长一些,好慢一点到达,

不必那么早感受到处处陌生的不安

以及好似被他人支配自身时间的恐惧。

就好像之前高中每次归假,

我都希望那辆总在晃晃悠悠的班车开得再慢一些,好让我离那举目均为陌生的数学试卷再远一点。


下午一点,

随着火车终点站到达的提示音,

顺着人群汹涌走出了车厢,

头昏脑涨,头筋暴跳。

负责安排我们工作的大哥早早地便等在车站门口,他说,十年前的他们也是在这个时间段,跟着自己老师来到深圳。

人来人往,高楼叠起,

宾客宴散,一瞬十年,

当年的少年郎,

如今也在异乡,成了他人的倚仗。

公司安排的大巴车三拐四弯,

最终停在某个类似于城中村的地方,

一行二十多个人,高矮胖瘦面面俱到,

拖轮行于坑洼,拥堵在公司门口,

声势浩大,惹得一路过妇人疑声嘀咕,

这是不是退伍的?我觉得有些好笑。

下起了雨,脑袋又开始有些昏沉起来。

我们的住宿问题,花了整整四个小时。

没什么事干,也不敢放心地跑去附近闲逛,于是我几乎就枯守在公司前头那块小小的屋檐下,

偶尔与同学搭句话,偶尔听着别人谈话,偶尔又观察着别人的行动,偶尔目视着远方楼层,

计算着自己要用多少年的时间,才能在这样的深圳有那么一寸地方。

“我不喜欢下雨天。从小到大。”

期间公司安排了晚饭,

是我们这么多人的到来

让厨房来不及准备,

他们端出的餐具,没来得及清洗,

也罢,好在我也不是个什么讲究人,

拿着放在水龙头底下猛冲一阵,

然后又捧着它,接过那一勺饭,两勺鸡肉,三勺白菜以及一点汤汁。

尝了一点,调料放得有些猛烈,

但也挑剔不得,浓油酱醋生力气。

这顿饭,本是为那些比我们提前来当地铁安检员的同龄学生而准备的。

辛苦工作一天,要的不是一顿精良,

要的,是一顿饱腹。


下午将近七点,天已经黑了,公司距离四五百米的沃尔玛商场开始聚集人群,

欢声雷动,笑语嫣然中,

是否有人在想象着过年时的家人团聚?

想象着幽梅生香,踏雪归乡,

围坐火炉,柴火旺盛,噼啪噼啪中,

那埋在火灰下的红薯绽开皮肉,

外婆笑着扒开它,嘱咐着你慢点吃。

而在公司这边,我们一行人,

在询问着年假的工资。

终于还是安置好了住宿的位置,

一行人于是又拖着行李三拐四弯,

穿过两条大马路,走进小区,

烧烤摊的生肉腥味逼人。

提着箱子吭哧吭哧上楼时,

听见刚下楼的男人笑着用方言说,

下一批见习工来了。

男生行李安置完毕,

又折回公司替女生搬行李,

我故意走在最后头,

那时雨还在下,只是小雨,

淅淅沥沥的,

我心思放空,一脚踏进水坑,

污水碰溅而出,终是忍不住回头看去,

公司的灯亮着,他们说,

过不了几天,又会有一批寒假工到来。

突然想起朋友的一句话,

好好的年,怎么不回家过呢?

又突然看到同伴的朋友圈,

要奋斗啊!

罢了罢了,谁也无法问倒谁。



“好好的年,为什么不回家过呢?@三虎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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