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离家有多远
八月十五快到了,在这万家团圆之际,我猛然间想起了一个名叫勇的边防士兵的回家探亲的故事,忍不住讲给大家。
勇做梦也没想到,一场大雪会篡改了他回家探亲的路,篡改了他的人生。
勇是看着大了肚子的妻的信掰着指头算着日子写的探家申请,想着如果汽车不爆胎火车不晚点山路不打滑,如果万事如意,前脚进门后脚就可听到儿子或女儿生命的哭喊,这样就可以在家多听几声,替一个人独撑一个家近一年的妻子多撑一阵,让妻子也过几天像绝大多数女人那样的有男人有脊梁骨的日子,有个臂湾可依靠有个手可牵的日子。
勇几乎一夜没睡,脑子里的一匹马载着他在夜色中在床板上在被窝里左突右冲奔驰了一个晚上,想象中已走进了家门,甚至已感到了妻子手的温热,听到了儿子或女儿从妻子身体里往出走动的脚步声。
可天一亮,拉开门真正开始远行时却发现脚下的路不见了,眼前白花花一片碎银,在阳光的照射下放射着银色的光,那光如一苗苗银针,刺得眼底冰凉生痛。
勇知道是雪把路深深地藏了起来,而且他还知道,这一藏要想再找到得半年时间,得等到春风的冲锋号吹响,等草们打了翻身仗,才能逼着雪把路交出来,到那时,他探家的事才能落实到脚上。
眼前一片空白,似乎一切都搬到了勇的脑袋里,把那本来因缺氧就理不清的思路搅成了一把乱麻,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来。
在达巴边防连队呆了十年,在门前这条可走出阿里的路上走了许多趟的勇很清楚,他回家的所有打算如这里的锅中蒸不烂的米煮不透的面,夹生已成了定局。
勇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身子前后轻轻摇了摇,一副担当不起脑子里重负的感觉。他的脸色开始变白,向着雪的颜色一点点靠近,他的热情也一点点向雪靠近。
如被冰冻在了门口,勇好一阵子一动没动,甚至连眼皮也没动一下。
就那么站了一会儿。勇仰望着一点也不心虚的天空,大张了一下嘴,想喊一声,老天爷,我啥时对你不尊不敬了,你竟然没收了我回家的路程。勇没有喊出口,他把这句话咬进了牙根,如枪口射出的一颗子弹,一下子冲出院子,扑倒在雪地,两只手如两片犁铧狠命地在雪地上刨着,在他的四周制造了一场暴风雪,一副不把路从雪下揪出来绝不罢手的样子。
这场暴风雪持续了很长一阵子,与他一同经受这场暴风雪的还有这个连队的最高长官、年龄最长的大哥——连长和那些在一个锅里吃饭、穿着一色衣服的战友兄弟。他们站在这暴风雪中央,随着暴风雪的移动而移动,谁也没有伸手拒挡这暴风雪撒野。
一个连的士兵站在勇的身后,直到暴风雪平息了,连长这才走上去,用两只粗糙温热的大手把勇慢慢扶起,把勇那颗沉重的头揽向自己宽厚坚实、可让几十个兵和一个连队依靠的肩膀,用一个父辈惯用的比较老套的手法,一只手轻轻地在勇的背上拍了拍,一只手在勇的肩膀使劲捏了捏。
勇抬起头,看了一眼连长及把眼帘站得满满的战友,有些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想挤出一个笑来,却从眼中挤出一颗颗能把心砸个坑的男儿泪来。
几十个男人的心被这泪一下泡软了、融化了,眼睛瞬间变成了一片湿地。
这个早到的冬季是走不出达巴、走不出阿里、走不出昆仑山了。这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也不是在他一个人身上发生过。
勇两只手使劲握了一下,给自己鼓了一把劲,似乎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大步走过战友们目光的丛林,走进宿舍,将收拾好准备与他一同回家的行囊慢慢打开,使其按原样各就各位。
归不了位的是思想,思想是长了翅膀的,没了路这根绳索束缚,更是满天漫无目标地乱飞。
妻生了没有?她的哭喊有没有人听?流泪时有没有人帮她擦?想喝水时有没有人替她倒……一想到孤身一人在四川南充工作的妻将要孤身一人面对需要两个人共同去闯的这个关口,勇的心被揪得生疼。
妻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长得像谁?勇的头只要一挨夜的枕头,思想的翅膀就这样乱飞起来。
鸿雁的翅膀飞不动,它也被雪篡改了藏了起来。
在达巴、在阿里、在昆仑山,从冬天的第一场雪落地,就意味着封山,意味着一千多公里的路被雪贪污。封山就意味着没有路了。如果你硬想跟这雪对抗,恐怕走不出百里,连骨头都会被雪贪污了。路没了,邮路自然就不通了,信也就见不到了。这也就意味着会有半年时间他将与家里的妻子失去联系,音讯茫茫,只能靠想象去沟通了。
也许有人会建议用电话沟通。可在达巴这个连队,有的只是军线,自然就无法与家中沟通。
尽管勇在这十年里经受了多次与外界失去联系的考验,可哪一次也没这次严峻,让他无法承受。
站在哨所看着一只每天在昆仑山的肩头起飞、滑翔、降落的雄鹰,勇好生羡慕,真希望自己也能有鹰那样一副无惧高山风雪的翅膀,飞到妻子的身旁。这样想着,两条胳膊不由地学着鹰的样子扇动起来。尽管飞的感觉满身满胸,可身体就是离不开大地一分一厘,仿佛两只脚被大地紧紧地拽着。
甚至看到走过头顶的日月星辰、一片云、擦肩而过的一阵风,他恨不能加入他们的队伍,跟随他们走出这达巴、阿里和昆仑山。
在这个季节,达巴是雪海中的一座孤岛,被困在这座孤岛上的勇依靠想象支撑着走过了这个漫长而难耐的季节。他每天给妻子以及不曾谋面的儿子或女儿写一封信,信中写满了对他们的牵挂、思念。一个冬季,他寄不出去的信把一个挎包的肚子都快撑破了。
小草从大地松动的骨缝中刚挺起男儿的腰身,路刚被雪退赃一样返还,连长便催着勇上了路。
是儿子亦是丈夫和父亲的连长最理解勇的心情,每每看到勇望天望地望云望鹰追风时,他都会出现在勇的身边,让勇去巡逻、去哨卡、去擦枪、去领着全连战士唱歌、到炊事班帮厨。总之,他不让勇闲着,让他两眼一睁就忙到熄灯。仿佛整个连队就勇一个人能顶个事,什么事非他亲自出马不行,全连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什么时候都能听到连长喊勇的名字,都可看到勇忙忙碌碌的身影。
其实,全连官兵都理解连长的这番苦心,他是想用这些事把勇的脑子占满。
其实,这一招也不是什么新招了,他给很多人用过,给自己也用过,虽然用得很旧了,但依然管用,这是边防官兵治疗寂寞孤独的偏方。
勇揣着兔子一样的心、太阳一样的心推开了家门,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又一个更为寒冷的季节在这里已等了他很久很久。
妻寒透了心,一脸冰霜,任他把一个冬季写的一挎包信的一笔一划都拆着点燃烧尽,也没把妻子那冷若冰霜的脸融化一个角。看来,妻对他的情感不是封锁几天或几个季节,而是要永远封冻了。
本来勇是请了七十多天的假,可在家只呆了四十三天,就背着行囊又上了昆仑山,上了阿里,回到了达巴这个边防连队。
在那个已不接纳他的家的四十三天里,他在客厅的沙发上躺了四十三天。在这四十三天里,妻只跟他说过一句话,我们分手吧,我理解不了你,你理解一下我吧。
心中无限愧疚和留恋的勇不想欠妻子太多,不想妻为自己再受苦受累,他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婚姻这条拴在心中的绳索。唯一让勇割舍不下的是他的儿子,自从进门第一眼看见,儿子一路走进了他的心底,完全占据了他心的天空,成了他永远的牵挂。
临别时,他紧紧地抱了抱不谙世事的儿子,然后向妻子要了一张儿子的照片,装在离心最近的那个口袋,用手按了按,确信它实实在在就在那里,这才如有儿子伴行样出了门,又上了他的达巴、阿里、昆仑山。从此,儿子对他只是一张照片。
妻是回家探亲时经人介绍认识的,见了几次面通了近一年信后,第二次回家休假结的婚。婚后甜甜蜜蜜度完蜜月他就回了部队,妻就有了孩子,就有了这次被雪篡改的探亲路。
妻对阿里、对昆仑山不了解,甚至可以说对他也了解不深,对达巴这个边防连队的情况更不了解。
勇说达巴海拔高氧气吃不饱,妻用想象也够不着这个地方,更无法体会氧气吃不饱是个什么感觉。勇说这里一年有半年被大雪封山。生在长在天府之国一年连雪的面都难得见上一次的妻不相信雪会有那么大,能把路埋得让人找不到、出不了门。打死她也不信,更不用说邮路不通的事了。
勇嘴皮子说得比腿还累,可妻无法理解,就是想理解也无从去理解。没办法他只能遵从妻的意愿,选择了分手。他很痛苦,但他别无选择。
俗话说,祸不单行。在勇还没从妻儿离他而去的阴影走出,又接到了父亲因肺结核病复发、淋巴瘤病情恶化住院的家信。
一想到只有自己这么一个独苗苗的父母无依无靠地要面对这灾难,勇心急如焚,赶紧向连队请假。等假辗转批下来,收拾好行李准备上路时,雪似乎故意跟他作对,比往年早出门了半个多月,再次把路藏了起来,再次把他封锁在了达巴边防连这个孤岛上。
当他再次等到雪把路退回给大山、给这个连队和他这个就要转业的老兵赶回家时,为给父亲治病,母亲把家里能卖的全卖了,连不能卖的房子和锅碗瓢盆也卖了。
父亲出院后,两手空空连家都没有了的父母万念俱灭,双双遁入空门,真正成了两个四大皆空的人。
勇找到了出家吃斋念佛的父母,声泪俱下,长跪不起。在他跪下的那一刻,也就是他的膝盖与大地亲密接触的那一刻,膝盖和大地间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声。那是膝盖叩问大地的声音。
勇长跪不起,他乞求父母的原谅,请他们回家。可父母没有为之所动,一身袈裟,一串念珠,盘腿坐在蒲团上,两眼微闭,专心诵经,眼里心里压根儿就像没有他这个儿子的存在,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勇没吃没喝在寺庙门口长跪了三天,也许是他的诚心感动了佛祖,佛祖让他的弟子、勇的父母大发慈悲对勇说了一句话,孩子,我们在这里什么都有人照顾,你就省着这份心在部队好好干吧!
没了家没了父母的勇十分沮丧十分失落地又上了昆仑山、上了阿里、回到了达巴。
可在昆仑山、在阿里、在达巴,放眼望去,一年四季视野都被冰雪占领着,如果说是雪的错,谁又能数得清算得尽呢?